梧桐花开。
所住大院北门右拐,是一条叫鹊山路的陡坡小路。坡的顶端两侧,各有一株三十几年的梧桐树,枝叶已相连。这个时节远远望去,紫铃满枝,花繁叶细,仿佛两处花丘阻隔前路。偶有鹤发老人牵一去幼儿园的红衣女孩儿,便是一道绝佳风景。
这两株梧桐旁边是一条更小的南北向窄路,是连接鹊山路与郧阳路的鹊山支路,只有百余米,恐怕是青岛最短的道路了。小路无法通车,东侧是红砖砌就的登山台阶,援阶而上越过郧阳路便是太平山下的植物园。西侧是一道小小的山谷,草被茂盛,谷坡两侧栽植了大大小小二十几株梧桐,与鹊山路的两株连片成林。
经常会去这条梧桐小路走走。北望是蓊葱的山林,一团仙界清气,南瞰是闲聚老人,一派凡间烟火,这百余米就是仙凡两界的通道。一步一磴行走,梧叶初发,桐花繁缀,小雨寸湿,芦芽新萌,仿佛是盆景般的深壑幽谷。
梧桐树在青岛并不常见,特别是近些年栽植更少。道旁街侧所见,也往往一两棵独生,花期正赶在繁花竞开放春意枝头闹的季节里,单调的淡紫加上高挂树端,显得并不那么惹眼,像鹊山支路这片堪称梧桐林的极为罕见。
能称作梧桐的,大致有青桐、泡桐、法桐等等。此处这种梧桐,专业上一般称其为泡桐。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泡桐这个字眼儿。一者那么美的树,一定能引来金凤凰,就应叫梧桐;二者,小时候老家的百姓都把泡桐叫作梧桐。
在山里老家,梧桐树遍植河道溪渠两侧,大树冠盖如云,小苗没在草丛,虽布排不甚规则,却是绵连成林,繁衍丁旺不亚于任何一个树种。
后来父亲最先将梧桐引植姥姥家。春季每逢工作间隙回家都将树苗绑在大金鹿的大梁上,一趟一趟运过来,和六叔一起栽在院内墙外。等我长大已是遮阴蔽日,高越屋脊,蔚然成林。
每到秋季,梧桐树都会一天天抖落渐黄渐枯的蒲扇般阔叶,放学后一片片捡来晒干做炊烧引火用。那时,并无秋意的伤感,不像多年后,每逢秋至都会莫名的忧伤,写下一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来。比如,“庭桂香氛渐浓,憾阙月色朦胧。满园秋光归日暮,落叶舞秋风。一池秋水蜻蜓,两颗夜珠玲珑。暗里寻芳循幽径,惊雀落青桐。”
到了冬季,满树枝干就剩下挂在枝头的“吊死鬼”。雪前冬雨后,气温骤降,树上就会结成冰凌,夜深人静时落在地上乒乓作响。大人们会聚到炕头上围坐打牌聊天儿,而孩子们更喜欢到村头池塘滑冰打“懒老婆”。
春天似乎总是那么短,满坡的野菜要等着孩子们去剜,根本无暇顾及那几株梧桐,甚至没等看到花开,花就落了。那累累繁花,不争不抢,自洁自高。梧桐花开的时节,走在路上,若闻到一缕甜丝丝的香味儿,抬头找寻,必然能看到一两株梧桐,或远或近兀自伫立。后来过了多少年,才慢慢体悟到“林花谢了春红”与“树头花落未成荫”的不同滋味。
夏天是孩子们的最爱。在我的记忆里,梧桐在童年绝对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春天刚从大树树根分生的小梧桐树此时正好长到一人多高,上下几乎一般粗细,两头一折稍加砍削,就是一根上天入海降妖除魔无所不能的金箍棒。男孩子没那么多道理可讲,手上才是真功夫,一阵对打直至双方棒断棍裂才收手。好在梧桐棒是空心的,打在头上也起不了多大的包。
而梧桐叶此时却是又大又团。不知为什么,老家那儿很少有荷花,梧叶便堪当荷叶。在绕村半周的小河里,骄阳下光屁股玩一天,硕大的梧桐叶既用作遮阳,又是战士的军帽。一不小心沉入水底,扎猛子遍寻不见,就再取一张顶在头顶。
因有特别的芳香,枝叶间不生“八节毛”啥的,梧桐成了我们爬树的首选。爬的树越高越有成就感,所以为了让门前最大的那棵梧桐树长得更高,总喜欢对着它撒尿,经常会引来大人们的斥责,怕“烧”坏了那棵树,而经我们多次验证,这是一个谎言。
梧桐树长得太快,慢慢大树爬起来就有些吃力。退而求其次,爬得最多的是院墙内外树杈相接的两株,有一段时间,回家从来不走大门,直接从院外的树上爬到墙内的树上,再在三根粗杈集中的地方横躺下来,在厚密宽大的梧叶荫影下囫囵吞枣地读了多本杂书。饭好了才顺树干而下,填满永远也吃不饱的肚皮。
今天晚上,下班回来,忽然发现旁边楼座的下面就有两株梧桐树,这么多年来竟是从未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不知什么原因,树冠处寥寥几根枝条,或是断柯,或是曲拧,让人无法直视。不过,稀落的枝条上,竟也生出一树繁花来。
依然是梧叶,桐花。
30天之第2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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