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子记

云雀就是叫天子，十好多年了，我从未将两者联系起来，归根接底，误会源自心理暗示。叫天子的名字，总令我想到特殊含义，类似李太白那种，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仙气放浪兼具，尤其带了个子，不走道骨仙风路线，真配不上这名字。真实生活中，叫天子是不起眼的小鸟，近乎鹌鹑，又缺乏鹌鹑的英武，只能算是低配版的。许多人见过的鹌鹑，长得是低眉顺眼，既可煲汤亦可烤串，都是人工饲养后，驱除掉了野性。野生鹌鹑好狠擅斗，聊斋有个名篇叫鹌鹑，说书生通过斗鹌鹑致富的故事，男主角叫王成，他那只鹌鹑，行家点评说眼有怒脉，凶残无比。王成的鹌鹑击败无数同类，终极对手是王爷的雪鹑，赢得了终极一战，鹌鹑被王爷招安，王成获得巨款，其他人等各获好处，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养过鹌鹑，也经手过云雀雏鸟，在大沽路鸟市，见到对灰头土脸的小鸟，以为是田鹨，田鹨和云雀很像，据说在野外也会混居。这两种面貌相似的鸟类，分属两个科目，云雀是百灵科，田鹨属于鹡鸰科，上海市区有种常见留鸟，叫做白鹡鸰，多在水池边行走，模样与同宗的田鹨南辕北辙。小雅常棣里提到脊令，其实就是鹡鸰，诗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況有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鹡鸰失飞，是指失去兄弟的意思，我年轻时无病呻吟，写过几首歪诗，有首七律寄远，首联写道，木叶庭波下瑟萧，差池脊令嗳分曹。便用到了鹡鸰失飞的典故。

卖鸟人告诉我，他卖的是叫天子，如雷贯耳的名字，吸引着我我蹲下观望。初次见面，望不出哪是门哪边有道，反而是惊了那对鸟，蹭蹭往笼顶撞，卖鸟人顺势言道，你看跳得多高，窜得高，肯定叫的高。我轻率的买进了那对叫天子，和鸟贩子的推销无关，那句话逻辑牵强，我还是能够察觉到的。主要是猎奇心态，那鸟也便宜，被哗啦啦的几刀砍价，和肉鹌鹑价格相差无几了，价格放在那里，倒不担心着了道。只是回家养了，便察觉出无趣，开始用画眉笼养，那鸟向着亮处猛跳，性子还拧，头破血流绝不罢休，只能整天下罩。后来换了百灵笼，毕竟宽敞，即使惊着，终究伤不到鸟了。那对鸟也不开口，应该且嫩着，我就按照养百灵的法慢慢着熬。因为叫天子入手，特意上网查了来历，随即发现叫天子便是云雀，当时很是惊讶。

最早知道叫天子，出自鲁迅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面有句提到了叫天子，文中写道，“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鲁迅先生真见过云雀，云雀就这种一飞冲天的飞法，名号里沾了云字，是鸟的宿命，从此与高远缥缈这类词，难以摆脱干系。云雀平时以奔跑为主，需要振翅飞翔时，采取垂直起跳方式，来帮助起飞，武术里有招旱地拔葱，便是这种做派。垂直起飞的鸟类不少，但跳着起飞的很少，这种起飞动作看着笨拙，需要全力煽动翅膀，叫天子在飞翔时，常常会伴随叫声，应该接近于其重运动员，发力时的大吼助力。叫天子动作笨拙，飞行技巧相当不错，飞得很高，甚至可在空中短暂悬停，且飞且鸣，声彻四野，身无羁拌，如云端美人之隔，云雀和叫天子的名字，皆是由此化出。云雀的别称很多，叫天子最为形象，南北两地同行，至少还有五六种叫法，纯属是地方习俗。北方有叫鱼鳞燕，南方叫山麻，内蒙叫黑呐勒，内蒙人将百灵叫做白呐勒，用颜色区分出百灵云雀，内蒙的百灵品类不少，因为是沙地，适合百灵的生活，我们平时养百灵，特意要在笼子里放上干净沙子，百灵平时就是沙浴。

百灵不过江，南方气候湿热，百灵鸟容易上火。上海玩百灵，也有养到大扇大叫，逆水行舟，需要极出众的养功。好百灵必须取自北方，往北到开封保定，沪上人士多在这里买鸟，好雏鸟更远，至少要去包头。云雀则南北均适，我在江阴路见过大叫的叫天子，叫声急促，好像钢琴曲里的狂蜂乱舞，迅疾得如同炫耀。所以行家说百灵云雀必须分养，云雀口急，呛着了百灵，会憋出病症。百灵气性极大，有个小说叫绝唱，写的是一只十三口的百灵，学竹鸡鸣叫不成，那鸟憋劲，一气将十四口唱完，在大叫后声嘶力竭，留下最后绝唱。作者是赵本夫，出名的长篇是天下无贼，冯小刚导演过，捧红王宝强的那个片子。云雀百灵这路鸟，不以色相媚人，全靠叫声，属于鸣鸟里的实力派。

云雀在欧洲名声更大，是法国丹麦的国鸟。当初舒伯特，翻阅完几页莎士比亚后，灵感如涌，谱了首小夜曲，名为听，听，云雀。国内一般简称为云雀，这首小夜曲，电视广播里常常出现，多数是充当背景，人们听过一鳞半爪，有心无意的，知其曲调，未必知道曲子名字。中国也爱用云雀形容声音曼妙，尤其形容少数民族的女歌手。叫天子则在戏剧中用得多，最出名是小叫天，早年京剧行当里，以老生为首，在老生行当中，又有无腔不学谭的说话，也就是说以后所有老生流派，都脱胎于谭鑫培。这话不是虚妄，日后能点上号的老生，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麒麟童、杨宝森、奚啸伯、谭富英，全都在谭鑫培基础上，各自演化而生。晚清有首竹枝词，道出当时的风气，诗曰，国之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马君五后来两首感怀，是他最得意作品，出名的两句是，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当行。用三个美女做托，讽刺了东北张少帅，和上文的竹枝词，是异曲同工的手法，皆以人事，讽刺当时世态。谭鑫培艺名是小叫天，他父亲谭志道，嗓音高昂嘹亮，称之为谭叫天。谭鑫培的小叫天，便由他父亲这边沿袭而下，虽然用到了个小字，却是拾凤毛的感觉，反而青出于蓝了。京剧里的艺名，多是子承师授，也有硬往上傍的。后来有个名武生，艺名为金豆子，想傍谭鑫培名号，改名为小小叫天，受到同行奚落，盛怒之下，干脆改为盖叫天，后来也成了大名。侯宝林和郭启儒的相声，曾拿盖叫天作梗，将盖浇饭说成盖叫天的同门。

小叫天出名在同治光绪，史称同光中兴，是晚清难得的好年月，内忧外患稍平，就到了享受的年代。晚清人沈蓉圃，有幅写生戏画像，名为同光十三绝，画出了那个时代的精髓。十三绝中有谭鑫培，不过那时的小叫天还是武生。小叫天的武戏，后来传给了义子杨小楼，京剧史上的武生泰斗，小叫天早年唱不了文戏，是受三庆班主程长庚压制。程长庚讲究刚劲雄浑，时尚黄腔喊似雷，当年昆弋话无媒。昆弋是指昆曲和弋阳腔，虽然分属花雅两部，都属于比较纤巧柔润的。小叫天戏路流利纤巧，和黄调不同，属于靡靡之音，亡国之调。程长庚眼中的小叫天，好比老干部看到的邓丽君，程长庚临终前对谭鑫培说“惟子声太甘，近于柔靡，亡国音也。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吾恐中国从此无雄风也。

京剧号称国粹，属于后人的臆想，其实在鼎盛时期，相当于如今的流行歌曲。任何娱乐项目，一旦上了殿堂，离末路也就不远了。早年西洋歌剧，也没有这么讲究，也属于劳动人民的娱乐，酒肆歌坊，大声喧哗，劳动人民就讲究率性，唱得好口哨，唱不好倒彩，再不满意酒瓶子招呼，砸你个满脸桃花开，所以演员必须是有娱乐人民的真玩意。不比现在的歌剧院，只能在规定章节间歇期鼓掌，充满了宗教仪式感。程长庚觉得小叫天声音柔媚，其实程老板没看懂未来，不知道娱乐的主角是女性。就像现在一样，女性粉丝远比男性疯狂，因为相比男性，女性承受了更多的压抑。小叫天的柔媚唱腔，只存在于懂得欣赏他的听众群落，以前听戏的时候，都是闭着双眼，只听其中的旋律。等到眼睛睁开，谭鑫培这样的干瘪老头，就必须退出舞台。风气变了，有钱人家的妇女，可以出来捧戏，后来的偶像，都是小鲜肉，和现在的影视圈差不多，讲究的是皮白腰软爱推到。四大名旦的风行，也和这种习气有关，梅兰芳和小叫天，也有些许渊源，梅兰芳的爷爷叫梅巧玲，也列在十三绝中，梅兰芳的大伯梅雨田，是著名琴师，傍了小叫天多年，他那把软弓子，专门给小叫天伴奏。陈凯歌的电影梅兰芳，里面与梅兰芳唱对台的爷爷，影射的就是小叫天，辈分能合得上，不过历史上，小叫天和梅兰芳，没有这场过节，倒是四大青衣里的程砚秋，想与梅兰芳打对台，梅兰芳避其锋芒，转道去了上海。后来才延伸有了去达美国，以及梅斯布等一系列后话，所以说福兮祸兮，当事人是很难以预料到的。

那对叫天子，没过多久，半个月不到，被我转给网上的一个玩家。买家是个本地老头，很有诚意，电话问了不少细节，我先是拍了照片传他，随后他约定时间，穿越半个上海，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捏着云雀一顿端详，答应了我的报价，卖价是当初的十倍，我做好对方大幅杀价的准备，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反而有点失落。交易完成后，特意询问对方，对方指着鸟脚说，这对云雀腿脚偏白，标准的窝雏，能训得出，价格太公道了。俗话说，货卖识家，真是如此，我也很为对方高兴。后来在江阴路的市场，亲耳听到云雀的大叫，已经是两三年后的事了，突然想起经手过的叫天子，真如买家所言，也该到大叫的时候了，只是我无缘得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