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褒姒：命运无解

《东周列国志》｜褒姒：命运无解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诗经•小雅•正月》
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屈原《天问》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似乎让褒姒跟西周的灭亡有了割不断的关系。因此后人提起这段历史便有“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或是“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这样的感叹。

《东周列国志》中对褒姒的故事记叙使用插叙的方式，这里我把它的顺序理清，以便对照。

褒姒只是周幽王吃下的一颗苦果。而这颗果实的种子早在将近八百年前的夏桀时期就埋下了。

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吐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

夏桀王末年的时候，褒城有神人变成两条龙来到了王庭之中。这显然不是一般的龙，因为它留着口水说了一句话：“我们是褒城的两个神君啊。”桀王当然吓了一跳，根据自己一贯的个性就要杀掉这两条龙，杀之前让太史占了一卦，结果是不吉。想把两龙撵走呢？也不吉。太史赶紧对桀王说这是神仙下凡，是好事啊，大王干嘛不把龙的口水收藏起来呢？那可是龙的精气啊，留下来肯定能有好处。于是，太史又占了一卦，这次是大吉。桀王命人用金盘收集了龙的涎沫放到一个红盒子里收藏在内库之中，一放就是六百多年。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太史占卜得出的结论是大吉，但从后面来看这显然是褒城神君设下的一个圈套。从此时起，西周的盛衰已被写定。

到了周厉王时候，这颗蛰伏了六百年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周厉王末年，盛放神龙涎沫的盒子发出毫光，厉王好奇心切，便打开来看，结果失手金盘坠地。涎沫落在地上变成一个小元鼋（一种鳖科动物）。元鼋爬到王宫，一个宫女不小心踩到它留下的印记，便怀孕了。古今中外的故事中感孕而生的不少，但多数都是明君圣主，唯有褒姒，打破了这一传统。宫女一孕就是四十年，四十年之后在周宣王时候才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红颜祸水”的褒姒。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好奇不仅会害死猫，还会覆灭一代王朝。还有，如果你是一条龙，最好不要随地吐痰。

后来，周厉王因为暴虐无道，被国人所杀。太子靖即位，即周宣王。

而此时祸乱西周的嫩芽，已经悄然绽开了一朵妖冶的花。

周宣王可以算是西周最后三代君主中最糟心的一个了，也是受褒姒毒害最大的一个。毕竟厉王只是随手打翻一个盘子，那时还不知褒姒是何物。而幽王则尽情的享受了褒姒的美貌之后才一命呜呼。只有周宣王从未见过褒姒，却又被褒姒害的最惨。

《东周列国志》第一回中对周宣王有一段评价：“宣王虽说勤政，也得不到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中兴，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化大行，重译难雉。”这段话道出了周宣王作为一代君主比上不足的状态。

作为一个勤政不足，天赋不够的人，周宣王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普通大王。然而，事不遂人愿。

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周宣王御驾亲征，结果大败而归。于是在太原征兵准备再起兵戈。回镐京的路上，宣王在车辇上忽然听到有声音，是谁在唱歌？原来是几个熊孩子一边拍手一边唱：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服，几亡周国。宣王一听“亡周国”非常生气，找来两个小孩一打听，原来是三天前一个红衣小儿教给他们唱的。

周宣王放了小孩以后越想越郁闷。第二天早朝跟群臣商议。大宗伯召虎分析说，“檿”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箕”是草名，可以结成箭袋。所以“檿弧箕服”的意思是国家可能要发生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一听赶紧趁机劝宣王不要在想着报犬戎之仇了，如果兵连不解，亡国是迟早的事。宣王没说话，点点头。宣王又问那个红衣小孩是谁。太史伯阳父回答说，上天为了儆戒人君会命荧惑星变成小儿散布谣言，让其他孩子学着唱。这些童谣小则可以预示一个人的吉凶，大则可以预示国家的兴亡。宣王一听急了，赶快问伯阳父，如果自己不再追究姜戎的罪过，同时把武器库里的弓箭都烧掉，而且也不允许造新的弓箭了，这样可以平息祸患吗？伯阳父回答说，他夜观天象发现不好的征兆已经形成了，结合童谣里说的“月将升，日将没”，恐怕后世会有女主祸乱国家。宣王作为一个好丈夫马上表示后宫都是由姜后管理的，妃嫔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怎么会有女祸呢？太史伯阳父觉得心好累，解释说童谣里说的是“将升”“将没”，是未来要发生，不是现在。大王不必着急，您勤修德政，肯定能逢凶化吉。宣王还是半信半疑，于是起驾回宫见姜后。

刚一见面，姜后就说了一件事，就是咱们前面提到的那个怀孕四十年的宫女，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孩。宫女自己回禀完也吓得够呛，倒是宣王还算明事理，说了一句：“此乃先朝之事，与你无干”就让老宫女退下了。听姜后说孩子被抛弃在二十里外的清水河里，又派人确认孩子已经被冲走，宣王才放下心。

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第二天早朝太史伯阳父再次占卜，献上繇词：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服。伯阳父以十二支所属推算，羊为未，马为午。哭笑是悲喜之象，可能在午未之年发生。妖气虽然出宫却并未除。宣王一听怏怏不悦，下令追查女婴下落，由上大夫杜伯来监督。又命下大夫左儒巡查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人，抓到就处死。

假如宣王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或许后面还不至发生褒姒乱国之事。可惜，冥冥中已有定数。命运的巨轮一旦转动便再无停下的可能。

命令下达的第二天，一个妇人抱着几个箭袋，后面跟着的男子背着十来把山桑木弓。司市官一见，大喊一声：“拿下！”男子一看情况不对头，扔下弓箭和妇人掉头就跑。果然妻子如衣服。司市官把妇人押到左儒那里交差。左儒将妇人斩首并且上报给宣王，没提男子逃跑的事。

《东周列国志》在这里用一首诗来评价宣王这个愚蠢的命令：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阙，此番直谏是何臣？

天帝儆戒你勤政爱民，你却滥杀无辜，岂不是自寻死路？

诗中的直谏之臣，正是上大夫杜伯和下大夫左儒。杜伯因督查不利被宣王斩首，好友左儒求情不成，回到家中自刎而死。后来宣王出郊游猎遇二人鬼魂一箭射在心窝，昏迷不醒，不久驾崩。

话说回到前面逃跑的那个男子，听说自己妻子被杀，掉了几滴眼泪，漫步到清水河边，远远地望见百鸟飞鸣，走近一看是一个女婴。男子心想这女婴有这么多小鸟守着往岸上拖，肯定不是一般人啊。于是，将女婴抱起，逃到了褒地。男子想自己抚养，可惜没法喂养。恰好当地有个姒大的妻子，生女不育，就把这个婴儿交给他们抚养。因为褒国礼制是“妇人称国及姓”，所以取名褒姒。

褒城神君送出来的又回到了褒地。

这个在周厉王时候被孕育，周宣王时候降生的褒姒，终于在周幽王时候长大成人。

《东周列国志》中这样形容褒姒的样貌：“论年纪虽则一十四岁，身材长成，倒像十六七岁及笄的模样。更兼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

这样的一个美人，也难怪周幽王会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

说来有趣，将褒姒献给幽王的也是一个褒地人，是褒珦的儿子洪德。褒珦因直言进谏被幽王囚禁起来，儿子洪德为救父亲把在褒地买来的美人褒姒献给了周幽王。从此周幽王专宠褒姒，迷恋声色，不理朝政。以至于后来废掉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母子为正，甚至要讨伐申侯，最终因烽火戏诸侯，诸侯不再信，落得个犬戎刀下鬼。

而褒姒的结局也颇为凄凉，儿子伯服和幽王被犬戎所杀，自己被犬戎掳走。又在战乱之中被丢弃，最终自缢而亡。

《东周列国志》中借用胡曾先生的诗感叹道：
锦绣围中称国母，腥膻队里作番婆。
到头不免投缳苦，争似为妃快乐多。

这颗在夏桀末年就埋下的种子，在周厉王时候破土而出，周宣王时候开花，周幽王时候结果。

最终，周幽王吞下了这枚有毒的果子，覆灭了西周百年基业。

是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若说是人定胜天，早在幽王八百年前的夏桀时期就埋下了祸患，褒城的两位神君早已张开一张无形的大网，只待西周最后三位君主一步步收网自缚。若说是天定胜人，三位君主各有机会破网而出。若厉王没有失手打翻金盘，若宣王未闻谣轻杀，若幽王不拘褒珦。甚或君王各个勤政，总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然而，天命人命各归一命，两条轨迹互相重合。对于厉王、宣王、幽王来说命数已定。对于褒姒来说，命运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