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还是离开了瑞典。在一片安详之中,我们往童话之都丹麦驶去。有一段路,太阳在车子的正前方升起,在公路上投出长长的阴影。
在去哥本哈根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人是如何将现实转化为梦境的。那些压抑的,我们一直拒绝承认的渴望,一次次在梦中登场,提醒着你:嘿!我在这呢,别把我忘记。请放心,其实我们什么也忘不掉。
心灵这个容器太怪,它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去,慢慢进行化学反应。发酵出来的,未必总是甘醇的美酒,也有可能是酸馊怪味的汁液。它们能被倒掉吗?不能。只要希望犹存,我们就将永远保留这份陈酿,除非心灵死亡,酒器破洞,再也无法存放情感。
我忘不掉什么呢?我忘不掉自己三十年的霍波生涯,忘不掉在接受遗赠那一天,银行经理那双震惊的眼睛——你知道,我当时还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这份遗产既让我彻底远离贫穷,也中断了我的流浪青春。它就像一个大钟,敲响了我的中年生活。我看着少年的我远去的背影,不禁黯然神伤。我还忘不掉什么呢?还有就是小玛丽的一切:和她相遇、营救、逃跑、深夜里她的哭泣,以及眼下的旅途。她的出现再次打乱了我的生活,我灰色的人生突然闯进这么一头彩色的野兽。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我知道,要我接受她的爱,绝对不行。
她怀着轻率的好奇心进入了我的天地,不曾想从此就被困于这片蛛网密布的蛮荒之地。她搜索着,偶尔在尘封的土地中翻起一块倒塌的石碑:哦!斯瓦·扬布曾干过这个。她不止一次唤回了我的记忆:第一次是在我们初见的那个黄昏(我本不打算在这个回忆录中写这些的),她的笑——就是夏娃的苹果,那一刻,我记得裸麦田里的盲女孩①也是这么笑的。还有就是她宣布自己杀过人的时候,我笑了。在潜意识中,我觉得自己杀了许多人。这么说,我们应该是同伙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片段,在此不一一列举。总之他让我觉得,她就是我过去的拼贴,却又代表着崭新的未来。就像莫卧儿的君王②,将印度教和耆那教的寺庙打烂之后,重新造起的那些充满异教风格的清真寺。
哥本哈根的天空也十分湛蓝,开阔的海湾也是水晶般剔透的蓝色。站在安徒生的铜制小美人鱼旁极目远眺,你能看到处于对面海湾的马尔默在干净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游人如织。一下公交,我就闻到空气之中充斥着浓烈的鸽粪与人尿的气味。它们混杂着大海的潮气一齐涌上我的鼻孔。相机闪光灯亮如白昼,那个侧躺着的青绿色女人③就是舞台中央的模特。小玛丽拉着我,好不容易挤进了人堆之中,她把手搭在小美人鱼的身上,并摆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我就这样帮她拍了一张照片。当她牵着我的手从人堆里挤出来时,她说道:“冬季里小美人鱼也会感到冷吧。”
我回头望去:石头上的那个青色雕塑正在默然忍受着汹涌的浪涛。你是对的,小玛丽。听说冬天到来时候,冰雪会封冻港口,那时小美人鱼就会搁浅在冰面上了。
新港运河的渔船已经早早靠岸。远方的海域上空灰蒙蒙笼罩着极为浓厚的乌云。一场冬季的雹暴正在酝酿。那一团缓慢旋转的奶昔样气旋夹杂着白色的闪电,低鸣的闷雷滚动着席卷而来。我凭着自己胡须茬子迎风时的触感以及玛丽·罗斯鬓边发丝纷乱的飞扬就已感知到遥遥冬季的苦寒。这是最终呼啸来临前的预告。但愿新港迎海那一刻橘橙灰黑的四五层高的木头平房能抵御这些暴风精灵。
在蒂沃利花园小玛丽被误打误撞的蚊子叮了一下。那里立刻鼓起一个又紫又红的肿块。她用瘦小的大拇指指甲掐出其中美丽透明的毒汁,随后用嘴去吮,直到她满嘴都是自己香喷喷的血液——这个馋嘴的小吸血鬼!我也纳闷,在这寒冷的季节居然还有不被冻死的蚊子?
在安徒生的故乡欧登塞,她指着路边黑色的安徒生雕像笑着说我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让我十分高兴:不止是因为自己酷似女孩们最爱的童话作家,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小城里随处可见的巨魔雕像,还有以怪兽作为凳脚装饰的长凳。不然她一定会说出这些东西和我的亲缘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在哥本哈根和欧登塞入住的酒店附近都有脱衣舞酒吧,但我们夜晚都没有外出。因为我着实被酒店房间里的挂画迷住了:一幅是裸麦,一幅是燕麦。
我就在麦子和槲寄生做成的花圈下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不在瑞典度过的圣诞节。
①:指盲玛丽。
②:印度莫卧儿王朝,上层信奉伊斯兰教。
③:指小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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