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光

她刚洗过澡，双腿蜷着坐在椅子上，双手像枯朽的柳条，耷拉在椅子两侧，椅背托着她的白净的脖颈。风扇吹出的温热的风，穿过潮湿的头发，溢出一汪洗发水的和身体乳的果香味。 刺眼的阳光穿过稀薄的雾白色的窗帘缝隙，一缕一缕地贴在那张煞白的脸上，也把她身后那片苍茫的白墙，划出几道锋利的白边，墙像裂开了一样。空气里只有那廉价风扇“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和金色表盘上秒针规律转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安静的，她也是安静的，安静地坐着、闭着眼，在看不到边的漆黑里昏沉沉的蜷缩着……

“滴……滴……滴……”  “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墙上那聒噪的表针，越跑越快，声音越来越急促，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丝，眼前的黑暗变成了成千上万的黑丝线，凌乱的缠绕，穿插，打结，最后化作一团，朝着那个蜷缩的人疾速的砸过去，那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额头的汗闪着细微的光，紧攥的双手也黏满了潮汽。

乌黑精致的短发，早已在风扇吹拂之下变得干爽了，她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趿着那双带着褐黄底缀着黑点的凉拖鞋，从衣柜里慌乱的找出一套规矩的衣服——白净的衬衣，靛蓝色的长裙、成熟稳重的单肩包、还有那双磨脚的杏色中跟皮鞋。她的身影在房间里来回移动，响起化妆品瓶子碰撞的声音、鞋跟撞击地板的声音、背包上金属碰撞的声音，房间里的声音多了起来，但始终显得寂寞。

没多久，紧随着“咔”的一声，那间十平方米房间里的门，张开了铁嘴，放了她，又闭上了那口铁嘴。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金色表盘上秒针规律转动的声音：“滴……滴……滴……滴……”。

那双杏色中跟皮鞋飞奔在柏油马路上，被磨的发烫发红脚脖子在那规矩的靛蓝色裙子下时隐时现，痛吗？应该很痛吧，但她似乎习惯了。斜挎着的单肩包不停的撞击着她的后背，才落下去不久的汗，又重新浮在额头、鼻尖。铁皮汽车吐着刺鼻的气味夹杂着看不见的黑色的颗粒，与汗水搅合在一起，形成污浊。她脸上的粉底已经开始暗淡。

灰色的地板，一颗颗廉价的水晶搭建了一串豪华的吊灯，快要赶上吐鲁番的葡萄一样密集，不一样的是，葡萄粒们是自由随性的。水晶们折射着金黄的光，照在她乌黑的发丝上，像黑漆描金的艺术品，照在白皙的脸上，像镀金的白瓷，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尊贵，像个精心打磨出来的易碎的艺术品。她从那耀眼迷人的吊灯下飞速穿过，抱紧了坠在腰间的包，挤进了等电梯的人群。

拥挤的人群里，各种汗液交融的腥味、高级香水迷人的香味、路边早餐店的饭味……交融穿插，一片混沌。没有味道的人，在这一团气味里，也有了味道。她被挤向了那铁皮盒子，那味道也被挤进了铁皮盒子，她被抬升，那味道也被抬升，她被推出了铁盒子，那味道却还再往上走。

又一扇门，一扇透明的自动门，它张开那偌大的嘴，欢迎她进去。她脚后跟那一块皮磨的越来越薄，隐隐中能够看到皮下的血管，痛吗？痛吧，但她好像习惯了。她走进了那张透明的嘴，第一件事就是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张创可贴，贴在前一张创可贴尸体的身上。

她坐在那柔软的椅子上，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在大白天里闪烁着，照着她的脸异常苍白，画着美景的屏幕一块挨着一块，似乎全世界的美景都在这里了，但屏幕前的人却未对此感到兴奋。他们也像是一块块屏幕。她坐了一整天，没有秒针走动的声音，只有屏幕右下角的倒计时。到了傍晚，黑色一点点吞噬着这个城市时，她被那扇自动玻璃门释放了。

她再次疾速地冲进铁皮盒子，穿过那串水晶吊灯，越过一辆又一辆吞云吐雾的铁皮汽车，裙子在黄红的车灯里来回舞动，苍白的脸在灯光里也显得有了血色，发红的脚后跟被创可贴有效的保护着，她跑的更快了。那十平米的小房间的铁皮门“咔啦”一声，第三次张开了嘴，庆祝着她的归来。房间里很快又响起了小风扇呼呼的声音，金色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滴……滴……滴……”，还多了一些风吹沙帘的声音。

她左脚蹬着右脚，那双精致的杏色皮鞋随意的躺在地上，她脱下那白的有些无聊的衬衫，和那靛蓝色的裙子。换上了宽松了睡裙，趿着那舒适精致的凉拖鞋，又重新坐回了那张椅子，暖白的灯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面前那本镶满了字的书，抚摸着她手里那支鎏金的黑漆钢笔，抚摸着笔下那缓缓流淌出的文字，抚摸着那张带着笑容，红润充满生气的脸。

表盘上的秒针“滴……滴……滴……滴……”地走着，不急不躁，慢悠悠地走着，笔杆的影子在墙壁上不停的闪动，它在跳舞，在那暖白的墙壁上进行着一场优雅的独舞，书页簌簌翻动，声音如落叶扑簌飘落的声音一般动听，那盏灯在此时此刻充满了人情味，像一个忠实贴心的管家，尽职尽责的守护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守护着那个热烈跳动的心，守护着那支鎏金的黑漆钢笔。

暖白的灯光照亮了书，照亮了笔，穿过那稀薄的雾白色的窗帘，照亮了窗外那棵树，也照亮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