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学期上了两门本科课,很惊讶地发现,刚大二,学生就已烙上我系风格,出口必谈文化相对论。我调侃说,“你们真是太我系风格了!”口气轻松,自己却听出一股难言的沉闷,心中五味杂陈。
学生表情丰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也有困惑和茫然。教室里的欢乐带点尴尬,说不清道不明。
有人问,“这不很好吗?”
我也问自己,给不出一个入心的答案。
一直以来,我跟学生说,做心中最美的人类学。然后,同事和学生都调侃说文义太文艺了。
我来自乡下,顺着时代潮流,进了城。广州烈日下,暴雨中,农民工兄弟在工地搬砖,我在办公室码字,心中庆幸。经常,深夜还在填表,而兄弟们已熟睡,我心羡慕。
课上,说到社会历史在个体身上的体现,我调侃自己就是个码字的农民工。学生哄堂大笑,有人小声议论, “没见过身体这么单薄的农民工。”
也许,我该去帮点砖.想起《猫和老鼠》的台词,“锻炼强健的体魄,培养温柔的身心”。然后,带着现代都市打磨的精致技艺,我书写遥远山海乡村的混成品质,看到精致与混成相斥相生,如太极阴阳。
我欣赏精致背后留存的未经打磨的品质。这样的人在阅读、思考、写作、为人各方面粗糙,但生命有专注,也不封闭。
于是,庸人自扰,我给自己下了个套 —— 是把学生打磨成特定风格,还是让他们发现自己,用学科去实现自己?前者可速成,更适应社会;后者,塑造自己风格并影响社会,需要坚韧的性格和卓绝的努力。
有些人愿意适应,有人适合改变,我把握不好那个度。
我知道,是自己没解决好这个问题。
2.
求学多年,我看到自己一点点被打磨成型,表面开始光鲜,内心失落点点。
申请经费,递交论文,就是接受学科规范的打磨。这过程有欢喜,有感激,也有郁闷。有时,评审人认真细致,提出很多意见。我收到过整整11页评语,涵盖文章结构、论证细节、甚至语法和拼写。
跟朋友说起,大家都惊叹, “真爱啊,对这学科和这主题!”
评审人说,要经得起别人挑战。他否定了文本,我心服口服,感激他的热情和敬业。
更多时候,评审意见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然后,辛苦几年的结果被否定了。
有时还碰个极端的,评语一两句,说这不是他们眼中的人类学,不值得做。他们在规划学科的未来。
这样的评审带着戾气,凸显自我的膨胀。
戾气会传递,尤其对青年人。
我也不例外。 博士毕业后参加学生论文评审答辩,我坐到了桌子的另一头。我太多挑剔,太多质疑,越说越顺,越说越快。学生速记都跟不上,眉头一点点皱起来。感觉中,答辩桌开始倾斜,一头膨胀上升,一头阴郁低落。
五月答辩季,广州室外骄阳似火,室内空调中,我的火气让学生更冷,热极生寒。可我认为自己认真负责。
几次下来,学生碰到我,总战战兢兢:“真的就像他系网上那张照片,眼神中透着黑社会头头的火气。不好搞定!”
一次,答辩前,系里一位老师还半开玩笑地跟我说,“我学生胆子小,你温和一点,别吓了她。”
幸运的是,好几次都跟系里一位老教授一起。他要求比我严,有学术原则,每指出一个问题,都提供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学生听后,相信如能继续发掘,肯定能做出漂亮的论文。
老先生其实火气也挺大的,但这火烧得人暖和,尤在空调下。学生被我抨塌的脸上开始闪起热情和信心。
我感觉愧疚。没有热情和信心,怎能做心中最美的人类学。学生要守护信心和兴趣,老师需提供技巧和条件。
老先生让我明白,老师的智慧在于接受学生原来的样子,用学科精神去引导他们的闪光之处,让它动人而持久。
充满戾气地批判让作品严谨,但侵蚀作者的热情和信心。最后,作品失去美和动心的东西,流于形式。
3.
刚毕业时,第一次单独上课,紧张而认真,给学生的每份作业都写下细致的修改意见。没想到系主任找我聊天,说学生反映我太苛刻,评语里见不到一句赞赏。
我心绪低落。
系主任安慰说:“把批评含在赞赏里,包一层糖衣.”
他解释说,这一代美国学生从小生活在赞赏中。原本是个人都能完成的,也要赞赏,否则会受伤。
“你要说,太棒了,但是...”
我开始学习同情地批评学生。慢慢地,我体会到,这不仅是言说的技巧,更是胸怀与气度—— 放开自己的经验,接受学生原来的样子。
我做得很艰难,经验总出来捣乱。我在纠结,如果不以自己的经验来看,我能“指导”什么?
回国一年,指导了第一个硕士,我犹豫是要影响她,还是让她做自己。我偏学术,爱读书,多码字;她爱生活,乐跑步,常画画。很多想法没法对接,我的刚硬理性碰到她的悠闲从容,有时让她纠结,也让我沮丧。
我深切感受到,宽容和理解不是理性的,它们需要时间,来经历尴尬、纠结、矛盾、和模糊,而且无解。学生太听话,会变成我的样子,不听话,师生关系可能出问题。两个我都不喜欢。
我感到了讽刺。人类学家的基本原则是接受他人原来的样子,寻求理解。每次真诚地赞赏别人,我们看见自己、拓展领域、打破藩篱。田野中,我们学习当地人的视角,回到自己生活,我们却忘了它。
做一个人类学家,是要在生活中做到,而不只在学术上。
于是我放手,让她寻找心中最美的人类学。她从其他专业转来,对人类学有共鸣,我希望她找准这点,把它做成论文。
我跟她的同学说,“她是个爱生活的女孩,让她好好去生活吧。”也跟她说,如果你用人类学探讨触动你的东西,需要说服我。
她投入了,做田野,写论文,有时开心,有时郁闷。答辩那天,她陈述完,老师同学居然集体鼓掌,让人感动。原本,答辩时听着学生的乏味陈述,老师都昏昏欲睡。醒来,需要空气的流动和人气的激动。
从她身上,我开始明白,当站在可以挑剔学生的位置时,发现学生的闪光点,不刻意挑剔,是一种修养。
4.
宽容,会遭遇深刻的撕裂,怀疑自己是否撑得住,它需要魄力。
2016年,我给本科生上了一门课,以日常生活为例,讨论人类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变化和发展。
在当代人类学的视野中,生活是一个整体,既振奋人心,也充满混乱与迷茫。从科学的立场看,我们希望这个整体清澈透明,可以言说,但实际上,生活充满不可化约的模糊和含混,二者交织成才构成真实。
这一点让学生和我都很郁闷。课上,有学生因某个论题而激动,其他人无动于衷。教室里冷热不均,有时热情控制不住,有时冷得让我说话时都在努力挤下一句,生怕冻住。
课堂反馈中,有人说,“不明白你们激动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激动什么。这时期的人类学有点像个画饼,看着美味,做起来面临太多挑战。
我们一起做微型民族志,选题丰富多彩,有鬼故事、脑电波的想象、脱单实验、女生化妆体验、中大校园中的人与动物、微信红包等。每个都激动人心。
有人听说脑电波有神奇效果,如吸引前男朋友,迫不及待要试听。听完后好失望,“这么吵”,然后头一直有点晕。
鬼故事小组深夜在马丁堂考察,体验气氛,综合各要素,创造新故事,并在网上流传。于是,有人给我留言,“张老师,我知道是你。”我变成了幕后的黑眼。我看同学的创造,背后有多双眼睛看我,马丁堂上空还飘荡着注视的目光。
脱单组在参加实验的男孩女孩对话中,看到了满屋子的爱心泡泡。
...
但是,激动过后是迷茫。每个题目都遭遇很多挑战,似乎没法解决。课上,我们群策群力,但有时也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瞥见点光芒,努力追寻,追着追着,眼前又一片黑暗...
我们讨论清晰与混乱的生活本真,也在实践它。生活的美好和挑战,伴随着欣喜与沮丧。
整个学期,学生有喜欢,有郁闷,有厌烦。日常生活如此,学生有这样反应也正常。
我还选了六本书让学生读。有带着工匠精神上大学;有不要陷在时间的陷阱中,让自己越来越忙;有向宝宝学习,发挥狂野的想象力...每本书都在讨论人的社会一面与生物一面如何结合塑造自己,规范我们的生活。
每本都不是人类学,但与之有深刻关联。我希望学生在讨论中自己发现这些可能的联系。
没想到,学生瞟了一眼,就放一边了。没几人阅读,课堂讨论清静寂寥,我从他们眼中看到飘荡在外的思绪。
让我感觉受伤的是,不多的几个读书人说,这些书好鸡汤!
我没能让自己眼中神秘而有趣的人类学激发某个学生说,哇,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想做的。
最后几次课,我感觉说话都没了力气。下课铃响,我低着头,缓缓把自己挤出教室。身边的空气浓郁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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