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德旺回家仅仅住了两晚上,就告别了母亲和妻女返回部队。一进保卫科的大院,他就被领导找去谈话,工作随着调整到乱石头川的黄泛区,任务是接替张生堂的保安助理一职。这可以说是宗德旺人生的又一个台阶,也是组织上对他八年士兵生涯的一次提升。
1948年4月份,领导安边起义的牛化东、李树林部准备攻打安边。身为保安助理的宗德旺,领着自己的二十多名手下,也被整合在队伍中。由于地形熟悉,又有百姓配合,那一次战斗打得非常顺利。基本上是枪炮一响,国民党守军便全线溃退而去。
安边的国民党军留下了大批枪炮马匹,这让攻城部队从上到下喜出望外,人们欢庆胜利的同时,头脑发昏,陷入了兵家大忌的麻痹大意的泥淖。驻扎银川的马鸿奎部派出快骑兵,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反包围了安边城,且后续援军在源源不断而来。受困的红军部队发现情况危急,只能撇弃到手的战斗果实,组织撤退。
这个时候,宗德旺所属的团队承担起了和后方联系的任务。一伙人分散开来,画妆成老百姓,身上藏着地方机密信件,从国民党军队的眼皮底下,离开了安边城。在队伍回防乱石头川途中,他们联络地方游击队,接应撤退而出的攻城部队。同时,把哨所布置到各处山顶,监视敌人可能对解放区的进攻。对此,宗德旺在回忆录中说:
“那时候,边区部队中互通信息,主要是靠人力来完成。平常,我们根据信封上鸡毛的多少,来判定它的重要程度。如果说信封上插上一根火柴,那就是十万火急了。经我的手就转过好几封插火柴的信,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就是识字也不能看,这是纪律。”
“山顶上的哨所,一般都是两个人一组,身边放着一堆柴火。一但敌人进山,白天我们点了湿柴煨浓烟,晚上就点明火。信号就一站站传下去,速度还是很快的。解放后,我听人们讲课,才知道,原来中国的老先人们,早就在利用这种烽火手段了。”
那一次打定边,是先胜利,后失败。万幸的是,国军围城后,准备在天亮前进攻,红军队伍早一步行动,半夜即分两路突围而出,避免了被困和消灭的厄运。因为受大形势的影响,国民党军马鸿奎部那次也没敢对红色边区轻举妄动。相安无事中,当地的局势又恢复到了旧样。
1949年7月,宗德旺被派到延安陕北行署公安干部培训班学习。这是他老人家,一个山村娃娃出过的最远的门,也是上过的最正规的学。这次学习,无疑使原本只是略识几个字的他,成了一名在当时相对而言的知识人。按宗德旺的话说:
“那次学习,是组织上对我一生来说最重要的培养。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了真正的革命,不是拿着枪杆子打仗那么简单的事。也是从那次学习班后,我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认识。当时,让我觉得最困难的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差得太多了。看着那些讲课老师们,我们真是佩服死了。”
学习班刚一结业,作为三边干部的宗德旺,接受了组织上的动员,家也没回,与十几个战友一起,背上行军囊,前往已经解放了的定边城,做宁夏解放后的接管工作。最初,宗德旺被委派率人去接收阿拉善的定远营。但由于当地的蒙族王爷达理扎雅对共产党的干部有抵触情绪,需要做进一步的工作。人手太紧了,跟着他们就被派往几百里外的巴彦高勒。
四十三人的队伍,只有十条长枪和一挺机枪。大家乘坐一辆收缴的大卡车,孤军北进到了石嘴山,被当地匪徒包贵廷一伙所困。危急关头,驻在当地的十九兵团一九四师的人马赶到,解救了危机,还支援了三十多匹战马和每人一身老羊皮袄。
“如果把我们这样一支队伍,放在解放前,走这样的路那肯定是九死一生,几乎不可能。从中,我悟出了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后来读过的一句话,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的行动得以实现,这都要归功于西北解放的大形势和革命事业的成功。否则,一切真难以想象。”
“从石嘴山到巴彦高勒,有一个水上便道,那便是可以顺流而下的黄河。在几名向导的引领下,我们一行骑马到了平罗,把马匹还给了部队,一人坐了一个“土军舰”顺水而下,这就避免了陆路行进的各种危险。
“所谓的土军舰,其实就是由一百多个大皮浑筒充上气,拴绑在几根木椽子上组成的羊皮筏子。筏子周围挡上羊毛,既挡风,又挡水,还有人说能挡子弹呢。后来,还真遇上了截道的匪徒,不过,他们没有筏子,只是在黄河岸上向我们胡乱开了几枪。”
巴彦高勒历史上是一处紧邻黄河,有码头,有市镇的塞北名城。由于黄河自此转向东流,河边的柳树和沙丘倒映在水中,犹如一坐小岛,像一幅动人的风景画。镇内,多年形成的寺庙很有布局,房屋鳞次栉比,曾经商贾往来,贸易繁华。可惜,宗德旺一行上岸后所见早已面目全非。
“县府内灰土满地,桌椅横卧,房屋门窗烧毁,档案也全部化为灰烬。据当地百姓说,我们来的前两天,这里刚刚遭受包贵廷和李守信两股土匪的糟害。土匪在镇内无恶不作,奸淫女人,抢劫财物,烧毁房屋。他们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十二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还逼着回民阿訇吃猪肉,不吃就往死了打;逼着回民马秀清挖家底财,挖不出来就枪杀在了街上……”
“面对满目的残垣断壁,这里已经不能作为新的县政府所在地了。经请示上面,几天后,我们又乘上了‘土军舰’,顺河东行,穿过了水流湍急的阎王鼻子沙头,进入柳拐子。这里沙远柳绿,黄河岸边的风光,大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诗意美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天下闻名的河套平原了。”
作为新政府的接管人员,宗德旺一行并没有受到怎样的欢迎,相反,明处暗处,到处是冷箭,是仇恨的眼神。这是因为当地驻留着国民党为援助马鸿奎部而来的两个团,其隶属于绥远刘万春部。董琪武部在绥远宣布“九一九”起义后,这部分人马便就地驻扎,等待中共的整编调遣。
洛河源上老百姓最大的死对头张廷芝,就在这支队伍中任团长一职。这让从陕北过来的这帮子接管人员,一个个神经绷紧,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住进了当地教堂,白天开展工作,撕扯街上的反动标语,动员群众。晚上,一个个抱枪而眠,随时准备应对不测。宗德旺就是在到达当地的第四天头上,遇上了令人胆寒的恶匪张廷芝。
当时,宗德旺领着五个战士在镇上往过走,迎面来了个黑大汉,领着几个兵。双方相向而行,错身而过的时候,谁也没认出谁。过去了,黑大汉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拉住了宗德旺。几个战士哗地端起了枪,跟黑大汉的几个卫兵枪对了枪。黑大汉冷笑一声松了手,宗德旺跳了开来。这个时候,他认出了拉住自己的人,正是悍匪张廷芝。两个人对话如下:
“你是不是宗石湾宗维岳的儿子?”
“是。咋了?”
“知道我是谁不?”
“知道。”
“我认识你老子。听说他现在挺红世的。”
“老家那边都解放了,老百姓都红世着呢。”
“哼,哼,要是在过去,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早死的连骨殖都找不见了。知道不?”
“那是过去。”
宗德旺说话声音虽有点颤,但面无惧色,语气也硬邦邦的。张廷芝尿泡眼皮一耷拉,冷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走了。这个时候,宗德旺才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就在他转身也要走开的时候,张廷芝突然回转身来,喊着说:
“给我在三道川里传个话,就说我张廷芝用不了多久,还会回去的。”
宗德旺自然不会当张廷芝的传声筒,但那一次的遭遇,一度成了他心里的一道阴影。好在,起义部队没过多久就被调往包头去了,不想东进的张廷芝也只好随着离开了三圣公。后来听说,张廷芝匪性难改,在包头又领着两个连的人马哗变。其小老婆康友民,在他的侄儿张少贤持枪护送下,先回到了三圣公,后乘船返回陕北途中,被宁夏公安局的人给截住了。
有了自己部队的支持,接管工作组很快就稳定了当地的局势,并把治安工作,从三圣公镇向周围的地方拓展。而组队巡逻就成为了新政权存在的展示和开展治安活动的手段。这时候的宗德旺,兼任起了县警卫队指导员的工作,经常领着六七个属下,深入到附近的地方去调查群众反映的问题。
“一天,当我们刚巡逻到四坝的时候,有个老百姓跑来,说五个人到他们村子里,抢了他们家两匹马和一头驴跑了。我当时就指挥七个人把村子围住,几个抢牲口的贼被抓了个正着。没想到,这五个家伙身上都有枪,被我们当场全给下了。其中,还有一个自称是连长的人,辩解说自己是起义部队的,驴马只是借用一下。”
这是一次真正的冒险,几个人交了枪又后悔了,互相用目光交流,试图夺枪反抗。宗德旺身边当时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在村子外围都还没有赶过来。他看在眼里,冲三人一使眼色,一齐拉开了枪栓。
“你们不准胡来,既然是起义部队的,可以跟我们回去核实一下,如果情况确实,那我们也不追究。但牲口得留给群众。老百姓多可怜,你们咋好意思抢人家啊!就是借用,也要人家同意才行。对不对?”见几个人还往前凑,宗德旺严正警告说:“如果再往前,我们就开枪了。”
几个兵贼见状,只好乖乖就犯。押解途中,谁也没想到,那个自称为起义连长的家伙,突然袭击了身边的一名战士,两人争抢中,枪走了火,子弹呼啸,紧贴扑上来的宗德旺耳边飞了过去。事后,几个战友说起当时的情形,他还心有余悸。
“那子弹刚出了枪膛,飞过之后,还带着一股热气和火药的味道。事后我回想了一下,觉得子弹离耳朵最多只差一厘米的距离。那真是生死的一厘米距离。我的命大,才避开来了。”
一段时间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成为宗德旺的自我安慰。虽如此说,提着脑袋革命的严酷现实,和众多战友的牺牲,还是令他有种朝不保夕,归宿不定的恐惧感。因为时过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次枪林弹雨的冒险活动。这一回,他们打的是土匪。
当时,起义的国民党部队302师958团,受命开拔绥西途中,在一处叫黄羊木头的地方,有两个连发生了哗变。领头的连长和张廷芝一样,也是土匪出身。他们勾结当时影响较大的包贵廷和李守信两股土匪,在河套一带四处抢劫破坏。新政府借过境西去的一支解放军骑兵部队力量,一举把几股土匪打散,包围在了一处芦苇荡子里。经过两天两夜的战斗,绝大多数匪徒被打死,一部分投降了,只剩下几个十恶不赦的匪首,借芦苇荡子掩护,做垂死挣扎。大部队因为有任务走了,重任落在了地方部队身上。
“我们发动群众,从四面把芦苇荡子围住,却不敢进去搜索。土匪的枪法好,晚上有人抽烟,就那么点火,‘啪’的一枪人就被打死了。死的是我的一位战友,一块从陕北出来的。他当时就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说嘴里有点苦,就点了一棒子烟。当时还让我抽,我不抽烟就没接。要是我抽了,那死得说不定就是我呢!看见战友被打死,大家一下子疯了,围困了两天后,抱来柴草,点燃了芦苇荡子,把几个土匪头子都烧死在了里边。”
肃清匪患,经过一年多的政权建立,新成立的磴口县委全面走上了运行轨道。这个时候,宗德旺已经离家三年多了。中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信,都是通过认识人捎的,家里最后收没收到都不知道。1950年春季,他终于请了两个月假,能回老家看一看父母妻女。
回家路上,宗德旺身上带着长短两支枪,换成了老百姓的衣裳,坐上行上水的木船,用了半个月时间,才走到了宁夏的吴忠。在那里,一位战友派了一辆牛拉的二柄子木轱辘车,把他送到了定边。由定边往东的地段上,宗德旺就路熟人熟了。
“那时的老百姓,真把我们当自家人一样看待。是他们一站倒一站地把我送回了吴起老家。”
那一次回家,宗德旺安心地和家人团聚了半个多月。期间,他几乎又恢复了农民子弟的本色,白天到山上种地,背柴,晚上回家挑水,扫院,喂牲口。夜里,他陪父母啦话,抱女儿戏耍。
“要不是为了给你二大顶差事,就留在家里,一家人这么个过日子多好。”母亲张连贤看在眼里,叨叨说:“刘砭的那个刘啥啥的儿子,人家就回来种地了。要不,你这次回来就不去了,反正仗咱们也给他打了,苦也受了,兵也当了。行不行?”
“妈,瞧你说的。枪林弹雨都闯过来,和平了,要是回来,那我前面的苦不是白受了?再说,人家组织上也不让。我们有纪律呢。”宗德旺笑着解释。“现在全国都解放了,我们都成了地方干部。以后搞建设,再也不用打仗了。你们还担心甚呢。”
就在宗德旺回家的期间,当地风传张廷芝回来,去他大他妈坟上给烧纸了。发现张廷芝的是他的七大,当时正好在另一个山峁上种地。叔侄二人还隔山啦了两句话。他七大劝张廷芝向共产党投案。张廷芝要他七大跟自己一块走。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张廷芝骑了一匹马,独身一人往北跑了。
闻风而动,吴起周围所有的队伍都被惊动了,山里到处都是搜捕张廷芝的人马。山上拦羊的,种地的,都成了政府的眼梢,不过最终也没有再发现这位大土匪的踪影。据说,张廷芝跑回了包头,领了十几个人准备到外蒙古去躲避,结果被驻扎在鄂尔多斯的解放军抓住,公审后枪毙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宗德旺已经回到了巴彦高勒,他心上一块忧虑的阴影才彻底地烟消云散去。
从此,宗德旺的人生便被规定在了远离吴起的内蒙古河套平原上,工作地方也随着巴彦淖尔盟政府的搬迁,而从巴彦高勒迁到了临河。作为一位1938已经入党的老革命,老红军,他的职位先是任盟公安处副处长,后任盟统战部部长,再后任盟民政处处长和盟政协秘书长。1985年离休后,他随儿女定居在了银川市,享受盟级(副厅级)待遇。
要说当年从陕北走出去的洛河源子弟,在全国各地为官的大有人在。大范围不说,仅在内蒙古巴彦淖尔盟,就有宗圪堵的宗廷州,还有宗维岳的一个结拜兄弟贺满堂,都曾在当地任过重要职务。他们都曾是陕北山沟里种地和放羊的娃,能有这样的人生功绩,可见时势造英雄,功名在远方的古训还是有一定道理。
我常想,如果撇开时与势的差别,我的大爹宗德旺的官位,与宗家老先人中的道台大人相较,两人在行政级别上,大概差不多吧。这当然是一种推测与笑谈了。
——部分内容据宗德旺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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