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人生论要旨,备见于论语所讲之仁与知。孔子的形上学,则备见于论语所讲之道与命。
道,亦称为天道;命,亦称为天命。所以必称为天道与天命者,正见其已深入于一种形上的境界。
道本指道路言,故庄子曰:道行之而成。韩昌黎亦曰:由是而之焉之谓道。但孔子所指之道,既不限于某一时,亦不限于某一人或某一群人。孔子所意想中之道,乃一种超越于时代与人群,普泛于时时与世世。换言之,孔子所意想中之道,乃包举古往今来全人类历史长程所当通行之大道。既是包举全人类,亦即是一大自然。故此所谓道,虽曰人道,同时亦即是大自然之道,因此亦可谓之为天道。
然此道,既超越于时时与人人,既包举了古往今来各时代之全人群,则试问此道,何以能入于某一时代某一人之心中,而独为所发现?此在西方哲学家,亦仅自称为爱智者,彼辈亦仅求如何获得此发现,而未尝真信彼辈自己之确已获得此发现,真信彼辈自己之确已具知了此道。具此真信者,则唯人类中之大教主。故释迦宣扬此道,自称上天下地,唯我独尊。耶稣宣扬此道,则认为彼乃上帝之独生子。孔子虽不自居为一大教主,然亦深信其自己之明具了此道。故其宣扬此道,虽不同于释迦与耶稣,然孔子亦必曰:天生德于予。于是遂由道而牵连及于命。因孔子亦深信其所悟之道之大,则绝非可以出于其本身之力而获有此悟。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斯文犹言斯道也,朱子注: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朱子此注,似微有所未尽。何者?礼乐制度布于世,乃为道。若礼乐制度未布于世,即不成为礼乐制度。固不能谓礼乐制度而具备于某一人之身。然则所谓文者,当是所以行道之节次步骤,规模门类。自历史言,文者,乃道之既存已显之迹。自当前言,文者,乃道之推行措施之序。孔子身与斯文,若其得世而行道,乃始有礼乐制度可言。今孔子既未能得世行道,道具于身,未布于世,故仅曰文,不曰道,此非谦辞,乃实辞也。
何以此超越于时时与人人之道,而独明于某一时某一人之心?在孔子言之,此乃天意之未欲丧斯文。此即是天命也。故子贡称孔子,亦曰乃天命之将圣,将圣即大圣。大圣亦何以异于人,而何以独明具此大道,于是则推说之,曰:此天命也。然天命既使此大道明备于圣人之身,又何以不使此大道遂明备于圣人之世?岂遂有或人者出力以沮遏之,以使其不行乎?若使于某一时,有某一人者,能出力以沮遏此大道之行,则岂非此一人之力,遂更胜于圣人之道乎?然圣人之明备此道,则出于天命,则岂此一人之力,遂更胜于天乎?若果此一人之力可以胜天意,违天命,沮遏天道于不行,则所谓天,所谓道者,岂不将转屈于此一人之力之下,又何以成其为天与道?故知若果是大道,可以行之世世与人人,则必无人者可以沮遏之,既曰无人可以沮遏之,故曰:匡人其如予何也。
然既无人可以沮遏此大道,而大道何以仍终于不行?在释迦,则说之曰:此由众生无始之积业。在耶稣,则说之曰:此由人类原始之罪恶。而孔子,又不然。孔子不归咎之于人,则说之为此仍是天命。
故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唯天意不欲此道之行,则虽圣人亦无如何。故非天意,则圣人不得明此道;非天意,亦无人可以使此道不行于天下。
故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公伯寮何人,乃能沮遏天命于不行?公伯寮既不能沮遏天命于不行,又何以能沮遏大道于不行。大道即本于天命,不仅公伯寮一人之力,不能沮遏此大道与天命,即积一世人之力,亦无法沮遏此大道与天命。夫大道固将推行于世世人人而无阻,而岂一世之人之力所得而阻之。且若此一世之人,将合力以阻此大道之行,即此道者,固得谓之大道否,亦诚可得而怀疑矣。孔子固谓道不远人,若道而远人,则不得谓之道。夫既道不远人,则人心必不欲违道。故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唯其道不远人,故人心必不欲违夫道。换言之,固无一世之人,皆欲违此道,而此犹得谓之为道者。既谓之道,必将有当于人心,故绝无有人人出力以违道之事。人人既无意于违此道,而任何一人或数人之力又不足以沮遏此道,而此道终于不得行于世,则非谓之天命而莫属矣。
释迦推原此道之不行由于众生无始之积业,耶稣溯述此道之不行由于人类原始之罪恶,而孔子独信此道之不行,不属于人事,亦出于天意。此乃孔子之至仁,亦即孔子之大智。然天意何以不欲此道之竟获大行于此世,天之用意又何在?此则最为难知者。而圣人之知则必以知此为终极。故曰:吾五十而知天命。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孔子既以行道于天下为己任,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又曰:我何以异于人。孔子不欲异于人,故所以负有此任者,亦归之于天命,故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而此道又终于不获行,亦仍归之天命。故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何以不尤人?因孔子深知无人可以沮遏此道之遂行,亦无人愿意沮遏此道之遂行者。则于人乎何尤?此道之不行,既非出于人心与人力,则必出之于天意。天意既沮遏此道,又何以不当怨?因道既本于天,而此道之所以获明于斯世与斯人者,亦出于天意,则天意终无可怨也。若怨天,斯无异于怨道。若尤人,亦无异于尤道。今既将以行道为己任,故不怨天,不尤人。而道则终于不获行,则必求其所以不获行之故,又必求其所以终获行之方,于是使圣人遂愈益明夫天,愈益明夫人。换言之,则愈益明乎命,愈益明乎道。故曰下学而上达也。
然此种真理,则终难骤得世人之共信与共明,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生而知之,上也。学而知之,次也。困而学之,及其知之,一也。孔子既不欲自异于人人,自居于生知,则必为学而知之者。学必遇有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此为孔子所遇之困之最大者,困而不废于学,不怨天,不尤人,于是由下学而上达。所达愈高,所知愈深,而知之者愈无人,故曰知我者其天乎。
然则唯孔子知天,世人因不知天,遂亦无从知孔子。
道与命之合一,即天与人之合一也,亦即圣人知命行道天人合一之学之最高之所诣。故孔子虽不自居为教主,而实独得世界人类宗教信仰中之最深的领悟,宜其世不知道不行而不怨不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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