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消闲几日,读起了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零零散散几十余篇,写的内容并不集中,谈到吃、谈到画、谈到看书、谈到夜听军营的喇叭声、谈到独居公寓的琐碎日常、谈到可爱的姑姑和热情的朋友炎樱……一点点的,透过这些零碎的片段,我渐渐地看到那时的上海、那时的张爱玲。
读过《流言》后,顿觉张爱玲的散文比小说更有可读性。比起她的小说来,散文显得更加有人气些,生活的气息浓浓的溢出来,像是刚盛出来的米饭的热气,不像小说那么的苍凉。《烬余录》中走二十里路去吃冰激凌;《童言无忌》中“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的豪言壮语;《说胡萝卜》中对洋花萝卜和胡萝卜由来的直率疑问……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张爱玲不一样的一面,真实的有些让人吃惊,却又世俗可爱得让人喜欢。就好像卸去了坚硬冰冷的伪装,普通生活的点点滴滴在她的笔下都有了美丽欢愉的情感。她欣赏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白色的芦粟的皮和渣;她为卖弄本领骑着自行车轻倩掠过的小孩暗暗叫好,感叹人生最可爱的一撒儿手;她喜欢在寒天清早,在小火炉飘出的浓浓白烟里走过,触摸香而暖的呛人烟雾……这些可爱平淡的片段在眼前轻巧掠过,轻轻感叹——原来她也不过是个慈悲平常的上海女人。
她在《天才梦》中自嘲:“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让我感觉到像是透过时空注视着她脆弱又坚硬的灵魂。张爱玲承认:在现实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她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努力才会缝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教她织绒线可没有一个人成功,在一个房间住了两年还茫然电铃在哪,接连三个月去医院打针却认不清那一条路……她感叹:“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 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天才梦》结尾“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的比喻,让我十分惊讶,怔忡不已——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岁月,为何会如此沧桑,如此悲凉?
后来,我在《私语》中找到了答案。她说自己是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她看着母亲高兴的抛下自己去法国,在寒风中大声抽噎,哭给自己看。她把世界强行分成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父亲的一面必定是不好的,但她只能灰扑扑的活下去,坐在永远只有下午的房间里沉下去、沉下去。她被后母和父亲打的浑身是伤,监禁在空房里,后来生了严重的痢疾,父亲却不为她请医生。半年的囚禁让她伴着蓝色的月光和月光下癫狂的青白粉墙慢慢死去,十八岁的她彻底变了,变得冷漠、失望、心灰意冷,这也就造就她以后的文字底色——透着隐隐的冷、灼心的凉。
其实张爱玲这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家的感觉,一份温暖和长久的陪伴。她会因窗外有人吹起的口哨和她听到的夜营的喇叭声一样,而突然站起身来,充满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看一看;她会对姑姑的家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小心细致地维护,不让那个家有稍微的损毁;她在《诗与胡说》中也表达了对粗鄙却生机的国民的留恋:“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她就像一个勇敢的骑士,虽然一路苍凉、孤单,却始终在追寻,并把沿途的风景研磨成传奇的文字,然后默默地走了,空留后人无止无休的去臆想关于她的一切。
读过《流言》,我喜欢上了这个尖酸刻薄却机智聪明的女子,世俗的话语掩饰不住简单率直的天真;我喜欢上了这种有距离感的苍凉,高高低低的文字,隐隐透着深深浅浅的情感。她用自己的方式于流言中成就一段传奇,而我也懂得了怎么看七月巧云,如何享受微风中的藤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