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陆小曼( 1931 年 3 月 19 日)
爱眉亲亲:今天星四,本是功课最忙的一天,从早起直到五时半才完。又有沙菲茶会。接着 Swan 请吃饭,回家已十一时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里不快,又兼身体不争气,我看信后,十分难受。我前天那信也说起老母,我未尝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环境我实在不能再受。再窝下去,我一定毁;我毁,于别人亦无好处,于你更无光鲜。因此忍痛离开;母病妻弱,我岂无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时你亦从此振拔,脱离痼疾;彼此回复健康活泼,相爱互助,真是海阔天空,何求不得?至于我母,她固然不愿我远离,但同时她亦知道上海生活于我无益,故闻我北行,绝不阻拦。我父亦同此态度,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来,不为浮言所惑,亦使我对你益加敬爱。但你来信总似不肯舍去南方。硖石是我的问题,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与否,无甚关系。至于娘,我并不曾要你离开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当然要请她来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宽敞,决不至如上海寓处的局促,我想只要你肯来,娘为你我同居幸福,决无不愿同来之理。你的困难,由我看来,决不在尊长方面,而完全是在积习方面。积重难返,恋土重迁是真的。(说起报载法界已开始搜烟,那不是玩!万一闹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真是仔细打点的时机了。)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但那时万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气做人。我那时寄回的一百封信,确是心血的结晶,也是漫游的成绩。但在我归时,依然是照旧未改,并且招恋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你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在这最近二年,多因循复因循,我可说是完全同化了,但这终究不是道理!因为我是我,不是洋场人物。于我固然有损,于你亦无是处。幸而还有几个朋友肯关切你我的健康和荣誉,为你我另辟生路。固然事实上似乎有不少不便,但只要你这次能信从你爱摩的话,就算是你牺牲,为我牺牲。就算你和一个地方要好,我想也不至于要好得连一天都分离不开。况且北京实在是好地方,你实在是过于执一不化,就算你这一次迁就,到北方来游玩一趟,不合意时尽可回去。难道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吗?我们这对夫妻,说来也真是特别;一方面说,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与牺牲,不能说是不大。很少夫妇有我们这样的脚根。但另一方面说,既然如此相爱,何以又一再舍得相离?你是大方,固然不错。但事情总也有个常理。前几年,想起真可笑,我是个痴子,你素来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也叫别人看了羡慕。但说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你没有一天不是 engaged 的,我们从没有 privacy 过。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种世俗幸福。即如我行前,我过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一餐饭,玩玩。临别前,又说了几次。想要实行至“少”一次的约会,但结果我还是脱然远走,一单次的约会都不得实现。你说可笑不?这些且不说他,目前的问题:第一还是你的身体。你说我在家,你的身体不易见好。现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养息的机会?所以你爱我,第一就得咬紧牙根,养好身体;其次想法脱离习惯,再来开始我们美满的结婚幸福。我只要好好下去,做上三两年工,在社会上不怕没有地位,不怕没有高尚的名誉。虽则不敢担保有钱,但饱暖以及适度的舒服总可以有。你何至于遽尔悲观?要知道,我亲亲至爱的眉眉,我与你是一体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里一不愉快,我这里立即感到。心上一不舒适,如何还有勇气做事?要知道我在这里确有些做苦工的情形。为的无非是名气,为的是有荣誉的地位,为的是要得朋友们的敬爱,方便尤在你。我是本有颇高地位,用不着从平地筑起,江山不难取得。何不勇猛向前?现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帮助与根据于真爱的合作。眉眉!大好的机会为你我开着,再不可错过了。时候已不早(二时半),明日七时半即须起身。我写得手也成冰,脚也成冰。一颗心无非为你。聪明可爱的眉眉,你能不为我想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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