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为阿珍,为自己。
———题记
阿珍姓高,我们村庄叫小张庄,整个村子除她家,都姓张。据父亲说,他们家是解放前逃荒才到这里来的,然后就扎根于此。我跟阿珍年龄相仿,确切地说,我比她大六个月零十三天。我们俩之间用一个成语形容,叫“青梅竹马”,一块上学,一块玩过家家。她当妈妈,我当爸爸,从土沟里挖出泥巴,做桌椅板凳,做锅碗瓢盆等,玩得不亦乐乎。小伙伴们经常都不叫她名字了,而叫她张家小媳妇,围着她起哄喊叫,她则轻咬着下嘴唇格格发笑,一旁的我倒脸红了。
时光真是个坏东西,它最讨厌一成不变,往往让你促不及防!
一天下午放学路上,我从衣兜拿出几颗从豆地里摘的香泡递给她,她最喜欢吃了,我一直没舍得吃。她默默从我手中接过来,剥了一粒,放在口中,嘴巴动了几下,簌簌流下泪来,像断线的珍珠。怎么回事?是苦的?也不至于呀?我慌忙问怎么啦,一问,她反而嘤嘤哭出声来。哼!肯定是那个流着大鼻涕的二流子欺负她了,这个混蛋老是喜欢欺负女孩子,等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不过,面对人高马大的他,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底。但是今天可忍,孰不可忍,必须跟他干一架,敢欺负阿珍?!
我壮着胆子正要追上二流子替她出气,阿珍抬起头哽咽地说,明天她不去上学了。我吃了一惊,忙问为啥。她说她爹不让她上了,费钱,且农忙到了,帮大人干活,还要照管弟弟妹妹。这,我知道的,阿珍家吃饭的嘴多,她妈妈身体也不好,经常吃药。她爹还是一老封建,认为闺女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反正以后是别人家的人。再加上,她家少有人帮衬,生活不容易。听完阿珍的诉说,我转身一拳打在旁边一棵树上,手直直肿痛了一星期。
回到家,我直直地走到爹跟前,说我明天起不想上学了,跟他下地干活。爹一个耳光就招呼过来,说明天敢不去,就把我绑起来送到学校去,他可是说一不二。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我立马蔫了,第二天还是乖乖地挎着书包饿着肚子去了。
阿珍辍学后,我顿觉上学少了一份快乐,多了一份无趣,每次路上遇见二流子,就想上去狠狠干他一架,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只是在他背后吐吐口水。我把自己的苦闷化为学习的动力,于是我的成绩噌噌往上蹿,高兴得爹合不拢嘴,还逢人便说,没办法,是他的种好。
其实,我还是可以看到阿珍的,她时常在上学的路边田地里干活,或者背着弟弟在学校旁边的大队部卖她妈妈手编的竹筐。有时,她会给我一把她田地里摘的香泡;有时让我把课本拿岀来给她翻一翻,然后又工工整整地放回去。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呆呆地站在一旁。
后来,我离家去镇上上初中去城里上高中,由于离家远,只能住校,我见阿珍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一根粗辫子在脑后不停地招摇,晃晕了多少小伙子,简直成了我们当地一枝花。媒婆们于是纷纷登门,为阿珍说媒牵线,而她爹似乎奇货可居,不慌不忙,乐呵呵的。最可笑的是,整天在村里晃荡的二流子竟也想着阿珍。
有次我周五放假回家路过村口,阿珍站在那棵大槐树下,一个人,似乎等了很久。我连忙跳下车与她打个招呼。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告诉我,她现在心里很烦,媒婆快把她家门槛踩破了。我说那不是很好嘛,如果没有人给你保媒,那你就嫁不出去就成老姑娘了。她抬起头说我是个先生了,希望她嫁到一个怎样的好人家。我狡點地一笑说,还用说嘛,找就要找像我这样的。她脸一红,轻轻说就听你的,然后她浅浅笑了,像一朵盛开的花!其实我希望阿珍能嫁到一户好人家,那样我也会很开心的。
1999年7月,我接到了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爹除了一大早跑到地里烧纸钱,感谢祖先坟头冒青烟外,在我去北京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学校的操场上为全村人请了一场电影,名字叫《寒山寺的钟声》,具体剧情记不全了,因为那天晚上阿珍也来了,悄悄把我拉到旁边,说有话对我说。于是我和她走到旁边无人处,我告诉她,我明天要走了,希望她有时间给我写信,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她轻轻地说,让我今晚去她家坐坐,她会为我留着门,说完就捂着嘴跑开了。我怔了一下,没有多想,又去看电影去了。
那晚,我没有去找她,因为爹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又哭又叫,杀猪样闹了大半宿,差点送医院了。
第二天,爹没有起来,由小叔骑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背着行李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磨噌了很久,只希望阿珍来送送我,并向她解释下;然而最终她也没有来,最后在小叔的催促下,我坐上了他的摩托车,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一直没有盼来阿珍的来信,倒是爹的信来了,上面的字大大的,歪歪扭扭,也挺难为他的。信中,他唠叨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最后在信的末尾角落处告诉我,阿珍结婚了,嫁给了村里的那个二流子,她爹很无奈,气得吐血了。
我呆呆站在收发室门口,信纸如树叶零落…
向学院请了假,说我爹得了急症,我立马连夜乘火车赶回。我对不起阿珍,我要救她,救她!
当我到村口那棵槐树下时,正碰上二流子喜气洋洋骑着一辆簇新的自行车去赶集,后座上坐着阿珍,她的辫子铰了。二流子看到站在树下的我,老远就飞身下了车,笑呵呵递上一根过滤嘴。特么的送上门了!在他的狗爪子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手中的板砖呼啸着飞了过去,结结实实拍在他脑袋上。二流子哀嚎连连,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血流如注。你这个畜牲!我怒吼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左右手轮番开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疯了。“刚子哥,别打了,再打岀人命了!”阿珍哭着死死拽住我的胳膊。见拽我不住,她趴在了血葫芦似的二流子身上。我从二流子身上站起来,一把拉起阿珍的手,“跟我走!”“刚子哥,跟你去哪?”阿珍流着泪扭头问我。对呀,去哪呀?去学校?去家里?去外地私奔?我拉阿珍的右手僵住了,眼泪却簌簌地大颗大颗滚落。
“叭”一声脆响在我左腮炸裂开来。“小兔崽子,你知道自己在干啥?还不松手!”爹不知啥时出现的,一脸怒容。阿珍趁机挣脱了,紧紧抱住二流子的头,脸色苍白。二流子闭着眼,哼哼唧唧,如一头奄奄一息的猪。“张尚(二流子大名)家的,你看这弄的,都怪我这个爹没有管教好刚子这个狗日的。现在我跟你一起把张尚送到镇上去治伤;不过你放心,一切费用由俺来出,还求你……”爹欲言又止。“叔,我知道该怎么做。”阿珍瞅了我一眼说道。我不敢与她对视,一屁股坐在地上。“回头再跟你算账!”爹把二流子扶上车后瞪我一眼。
事情没有闹大,爹赔了二流子一笔钱,除了药费。二流子的叔叔在镇派出所,好像也没过问:这是我以后知道的。当晚,爹押着我返回学校,并说再敢回来就打断我的狗腿!我也没再私自回去,不是怕狗腿被打断,而是不知该怎样面对阿珍。在大学,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喝醉了半夜就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顶上痛哭流涕。那以后,传说山上开始闹鬼。那学期,我挂了科,受到学校的学业严重警告。
寒假我犹豫再三还是回去了,不能不回。我躲在家里,不敢见阿珍。后来爹薅着我的袄领子让我跟他赶集,让我在太阳下晒晒,要不发霉了。我才一脸苍白、步履蹒跚走出家门。天意吗?我在集市上还是碰到了阿珍。她困难地弯下腰去,挺着大肚子在买春联,我也在买,几乎把头低进裤裆里。“刚子哥,不,张晓刚,你啥时候回来的?”“嗯,大概可能——”我慌乱起来。噗嗤一声,阿珍笑了,笑声闪亮亮的,像以前一样。她用手理了理垂下的发丝,“我不怪你,这是命,我信!”她垂下头,泪水嘀嘀嗒嗒,溅湿了红红的春联,也溅进了我的心里。我狠狠抽自己一耳光,转身离去。
直到暑假回家,我才又一次见到阿珍。她和一帮妇女坐在村口柳树下,敞着胸脯在奶孩子,粗声粗气地说话。我差点没认出她来。我躲开了她,绕个弯回到了家。二流子结婚后依旧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娘感叹道。不过,有一点二流子挺好,就是他从没动过阿珍一个手指头。听说阿珍又怀上了。唉!娘端起饭碗补充道。
我第二天离开了家,找个借口返回学校。我在学校旁边酒店找了份涮碗的工作,我想挣些钱帮帮阿珍。结果烈日下蹬车蹬了近两个月,竟被人骗了,一脚踹出门,自然一分钱没挣到。我没脸回去,倒是爹未卜先知,寄钱救济我。我开始好好读书,拿出了高中时的劲头。天道酬勤,那学年我获得了一笔奖学金,虽然钱不多。当我拿着喜报回家时,爹和娘眯着眼摸了又摸,瞧了又瞧。晚饭桌上,娘东家长西家短地又扯到了阿珍。说二流子偷东西进去了,阿珍拉扯着二个孩子过活。只是阿珍变了,样子像个三四十岁的农村妇女,她的手脚也不大干净了;不过,大家看她可怜,不跟她一般见识,唉!娘长长地叹气。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回家,借口考研,除非万不得已。爹完全支持我的想法,想我了就拉着娘坐火车来看我。我最终考上了华东师大教育学硕士,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了,这又成了当时老家的不大不小的新闻。
后来我娶妻生子。只是有时子夜梦回,我会泪湿枕巾,会梦见那个叫阿珍的长辫子的姑娘,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离我很近,一会儿离我很远。她好像一直回头在苦苦叫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也追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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