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南方水涝,北地蝗灾,西北的林子遭了雷劈,烧了好大一片山头,海对面的扶桑人趁机攻占了东南沿海,惹来杀声一片,皇帝老儿忙得焦头烂额,各地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可不管是什么年头,人总是要吃饭的,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繁华竟与往日无二,柳三娘的小馆子,也是好端端地开着。
夜已有些深了,一个胖胖的身影走在街道上,行动缓慢笨拙。
仔细看去,那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削女人搂着一个孩子,两人面黄肌瘦,互相挨着取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夜风很冷,他们的肚子很空,孩子抬起皱巴巴的小脸,轻声道:“娘,我饿。”
“石头乖,再忍忍。”当娘的只好这样哄着他,石头乖巧地低下头,其实娘俩都知道,再忍忍又怎么样?再忍忍,就能有饭吃了吗?
他们从南方一路逃荒而来,想着京城富庶,肯定能有口饭吃,城门的关卡极严,凡逃荒流民概不许进,母子俩瞅了个空子,藏在柴堆里才混了进来。
到了才知道,京城的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白日里有兵士巡视,两人不敢露面,听说被逮到的饥民,都是暴打一顿丢出城去,现下身上饿得就剩几根骨头了,可怎么挨得起军老爷那顿打?
可晚上出来,街面上的铺子都关门了,连个讨饭的地方都没有,谁知这两条沉重的腿,还能不能将这破口袋般的身体撑到明天?
当娘的只是木然往前走着,浑没注意走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石头突然拉了拉她道:“娘,前面有家店开着门!”
石头娘以为孩子饿得眼花了,不想抬起头来,果然看见巷子尾那挂了个小小的酒招子,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不是幻觉,店门口甚至有老板娘的青色衣裙闪过。
今夜店里的人分外多,三娘的脸色却并不欣喜,甚至还有一丝愁意,娘儿俩怯生生地在门口站了好久,石头娘才壮着胆子问:“掌柜的……”
三娘回过神来,看见母子俩神情不安地站在门口,两人面有菜色,衣衫破旧单薄,站在微凉的夜风中,瘦弱得像两根枯树枝。
石头娘见三娘脸色和善,又多了几分勇气,赔着笑脸道:“掌柜的,这孩子两日没吃东西了,可否在你这里讨碗热汤水喝?”
三娘轻轻颔首,耳上的碧玉坠子晃了两晃,她掀门帘进了后厨,一会儿端出来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是两个青花大瓷碗,碗里盛着多半碗清汤面,面上还卧了个荷包蛋。
她走来步步生莲,行走间可见青色裙裾的内衬,竟是绣着繁复花纹的名贵丝绸,而青色的外衣虽然乍看起来毫不起眼,在灯下却是流光溢彩,愈发衬托得她气质出尘。
三娘将托盘放在一张空桌上,含笑对门口的母子二人道:“大姐,外头风冷,进来吃吧。”
石头娘愣了一下,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们在门口讨碗热水喝就行……”
三娘又道:“大姐,快进来吧,夜风凉,便是你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啊。”
石头娘低头看了石头一眼,孩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个青瓷大碗,虽然不说话,喉头却“骨碌”滚动了一下,想是吞下了一口口水。
石头娘叹了口气,对着三娘谢了又谢,她抖抖身上的浮土,又将鞋底在路旁的石阶上仔细刮了刮,才小心地迈进了店门。
小小的店里很热闹,石头娘四下打量着,有全身披甲的将士团团围坐,有坐商行贾们凑成一桌,更有几桌客人,看起来就是庄稼人打扮,那挽起裤脚下的草鞋上,还带着未干的泥呢!
石头娘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心中却觉得奇怪,这每桌都是鸡鸭鱼肉,难道京城日子竟然如此之好吗?
她心中疑惑,却没有作声,石头眼睛一直盯在面碗上没挪过窝儿,好容易等到母亲也提起筷子,便忙不迭地吃了起来。
石头娘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脸上泛起一丝心酸的笑,她从自己的碗里挑了一大筷面条,加上自己那只荷包蛋,一并夹给了给石头,孩子饿红了眼睛,只顾着向嘴里刨食,全没注意碗里的面多了许多。
她端起碗来轻轻吹了吹,先喝了一口面汤,滚烫的面汤一下肚,只啃了些野菜的肚肠竟有些痉挛起来,微微地抽搐着疼,然而这轻微的疼痛过后,热乎乎的汤水在肚里慢慢荡漾开来,受了这口汤的滋润,她感到十分舒坦,似乎浑身都轻快了些,身子里的寒气从五脏六腑里被赶了出来。
石头娘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慢慢地吃着面条,不时嘱咐石头道:“慢点吃,饿久了吃得猛,当心伤了肠胃。”可饿坏了的孩子哪还顾得上,三下两下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筷子上的葱花都添净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来,若不是娘盯着他,他定要将那碗都舔上一遍呢。
石头吃完了面,才有精神打量起四周来,他四下看了看,眼睛一亮,身子向娘那边靠了靠,小声说道:“娘,那桌上有红烧肉哩。”
石头娘“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她早就看见那几张桌上摆满了烧鸡酱鸭,农户人坐的那张桌上,更有一大碗红烧肉,肥瘦得当,烧得红扑扑油汪汪的,煞是馋人。
石头的喉咙间又发出“骨碌”一声响,石头娘知道他是馋了,这孩子从小便爱吃红烧肉,今年饥荒这许久,填饱肚子都难,家里不知多久没开过荤了,怪不得他馋。
石头娘小口吃完了面,拉着石头的手去跟三娘道了谢,牵着他便要走,石头却屁股向下坠着硬是不走,眼睛只盯着桌上,嗫嚅着说:“娘,红烧肉……”
石头娘很是尴尬,她偷眼看了看柳三娘,三娘就跟没听到似的,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娘俩,石头娘越发不好意思了,小声呵斥着石头:“你这孩子!已吃了面,还惦记什么红烧肉!”
往日里听话的石头却扭得跟股麻绳似的,一个劲儿地晃着他娘的手,哀求道:“娘,红烧肉,红烧肉……”
石头娘又是羞赧又是气愤,耐着性子哄了他几句,石头却捂了耳朵嚷着不听,她脾气便也上来了,拉过孩子狠狠打了两下屁股,喝道:“打你这不听话的孩子,要什么红烧肉!”
石头放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加不肯走了,三娘在柜台后面冷眼瞧着,既没有出手劝阻,也没有说话。
店里的几桌客人被惊动起来,农户桌上的一人便想端了那碗红烧肉送过来,被另一人按住了手,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披甲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身上的盔甲形制跟京城里的兵士不太一样,他似乎是饮多了酒,脸色在烛火下显得通红,石头娘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将石头向自己身后藏了藏。
那人没有注意,他大笑着在石头面前蹲下身来,伸手摸摸他的头道:“娃子莫哭,被娘打两下,又有什么要紧?不是爷叔们小气,”他在怀里掏了掏,“实在是这酒菜你吃不得,喏,这个给你,”他笑眯眯地摊开手心,露出一块饴糖,“这本是给我家那臭小子带的,现下他吃不上了,就便宜了你小子吧。”
石头两眼放光,竟忘了害怕,他嘴里含着糖靠在娘身上,脸上还挂着泪,过了会儿才想到:“这个军老爷怎么一点儿也不凶呢?还有,他的孩子为什么吃不上这糖了呢?”
三娘招呼道:“大姐,夜已深了,露重风凉,我这小馆彻夜开着,索性你和孩子在这歇歇脚再走吧,吃了热饭热汤出去吹了风,别让孩子着了凉才好!”
石头娘觉得她说得在理,忙又道谢,心里却想不明白,这掌柜的是何缘故,一会儿面冷一会儿心热,可奇怪得很。
石头依偎在娘怀里,娘轻声轻气地跟他说话:
“石头,还记得爹活着的时候,教你的话吗?”
“嗯,记得,爹说,男儿当如君子,要行得正坐得直。”
“对啦,那石头知道,怎样才算是君子吗?”
“唔……不知道……”
“君子啊,不能夺人所好,不能强人所难,娘常告诉你,做人得知足,是不是?”
“嗯,是,娘,什么是知足啊?”
“知足啊就是,你看,咱村子里已经饿死人了,跟咱一块逃出来的隔壁李家婶子和小花妹妹也被兵勇打死了,咱娘儿俩还能在京城里吃上一碗面,是不是得知足啊?”
“我知道了娘,”石头嘴里含着糖,含含糊糊地说,“吃了面还要吃红烧肉,便是不知足。”
“石头懂事了。”他娘笑着抚着孩子的脸,眼睛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过了这个年,石头就六岁啦,再过几年,石头就要上学堂了,再过几年,石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到时候娘可就成老太婆啦,石头白天下地,娘就在家洗洗涮涮、把饭菜做得香喷喷的,等我儿回来吃,我儿最爱吃红烧肉了,到时候娘天天烧,娘去买最好的肉,一层肥一层瘦的那种,切大块,将油烧得热热的,先拿冰糖炒出金黄的颜色来,再把肉‘滋啦’一声倒进锅里去,那肉在锅里滚啊滚啊,也就染成金黄金黄的啦,娘再放些酱油,将肉炒得红彤彤油亮亮的,再加水焖,等肉焖得软软烂烂的时候,石头也该下地回来啦,娘拿新蒸的馒头夹着红烧肉,石头最爱吃了,一口气能吃两三个呢……”
石头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娘俩坐在长凳上相互依偎着,慢慢睡了过去。
三娘不发一言地走过去,将门板上了半边,正好挡住了门口吹向母子二人的风,她从柜台下面提了个小布袋出来,转身又进了后厨。
“大姐醒醒,”石头娘梦中被人唤醒,睁眼看见三娘正含笑看着她,“大姐,对不住了,小店要打烊了,今夜的菜剩了许多,你要是不嫌弃,我包一些与你带在路上吃吧。”
石头娘接过三娘手里的包袱连声道谢,石头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石头娘带着石头走出门时,天还未亮,她走出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酒招子,嘀咕了一句:“真是个奇怪的馆子。”
“不过,”她笑了一笑,牵紧了石头的手,“掌柜的是个好人啊。”
送走了母子二人,三娘上了另半边门板,她轻轻地击了两下掌,笑道:“各位客官可都吃饱喝足了?也该上路了吧?”
正大快朵颐的农夫们一愣,划拳的士兵们也停了下来,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士兵站了起来,抱拳道:“掌柜的,承蒙款待,俺们兄弟记在心里了。”
他伸出右手握成拳头,轻轻地叩击了两下左胸的盔甲:“掌柜的恩情,俺们来世再报了!”
他带头向外走去,身后的一个士兵问他:“头儿,你这腿还能走吗?”
“他娘的,那些扶桑浪人出手可真狠,一刀就砍断了老子半条腿,要不是有这身甲撑着,老子就得单腿蹦了!”
“葛老三,你别光说头儿啊,也不看看你自己,脑袋都要转到后边去了!”
“娘个西皮,那个小胡子的扶桑浪人,化成灰了老子也能认得他!多大仇啊,一刀砍掉了老子的脑袋,害得老子喝酒都得用手扶着头!”
“哈哈哈哈,怪不得你一晚上划拳老是输,原来净顾着用手扶头了……”
跟在士兵身后的商贾农户们嘀嘀咕咕地说着:
“贾老板,你这一走,嫂夫人和孩子们可怎么办哪?”
“唉,别提了,娘三个前些日子就回了京城她娘家,当时要我也回,我舍不得这铺子,想多呆几天,可谁承想没死在扶桑人手上,倒栽在自己人手里了!”
“要我说啊,劫咱们铺子那些兵,都是败在扶桑人手里的,心中有气,所以到镇子上到处杀人放火,你说咱们平民小贩,平日里招谁惹谁了啊,无故惹上这杀身之祸……”
“那这么说,前边那几位,也是这一路货色吗?”
“那倒不是,前面这几位军爷,那可是跟扶桑人战了三日三夜,个个为国捐躯的!唉,好人不长命啊……哎老张头,你们村子这几位,都是饿死的吗?”
老张头瘦得皮包骨头,他身旁一个人却是面色浮肿苍白,浑身衣裳湿哒哒地淌着水,脚上的草鞋泥泞不堪,他叹了口气道:“有饿死的,有被水冲走了的,不管怎么死的,没一个肚里有食的!”
“哎哟,那你们还敢点这一桌大鱼大肉?虽说掌柜的盛情招待,可你这饿久了的肠胃吃了大荤,不要闹肚子才好!”
“唉,活着的时候穷苦,这人都死了,哪顾得上那么多,吃饱了再说,吃饱了,走黄泉路也有力气啊!”
一行人谈着说着走到门口,脚步丝毫未停,只见他们径直穿过门板,就这样消失在虚空中。
众人消失的一瞬间,桌上的那些残羹冷炙也消散了,整张桌子干净得似乎没有坐过人一般。
门外天色已亮,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了京城,石头牵着娘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娘,好香啊,好像是红烧肉的味道。”走着走着,石头突然说。
“你这孩子,”他娘瞪他一眼,嗔怪着道,“是馋红烧肉馋魔怔了吗?”
“不是啊娘,你闻闻,”石头用力地吸溜着鼻子,“真是红烧肉的味道。”
“这孩子。”石头娘笑道,却也半信半疑地嗅了嗅,“咦,好像真有股红烧肉的味儿。”
娘俩四处嗅,终于发现,这香味是从背上的包袱里传出来的。
“娘,这包袱是什么啊?打开看看吧。”石头的眼睛亮晶晶地,偷偷地咽下一口口水。
“好好,打开看看,”石头娘宠溺地看了一眼儿子,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下,层层将包袱打开。
“哎哟,真是红烧肉!”
娘俩吓了一跳,包袱里包了一个青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红烧肉,肥瘦分明,色泽油润,酱红色的肉上带着油脂,香味儿直往鼻子里扑。
碗旁放了几个新出锅的馒头,洁白松软,石头小心地拿手碰了碰,还是温的呢。
馒头旁有一个小小的青布口袋,里面躺着两锭大银,布口袋下面放着一层层的硬面饼子,虽然不算十分可口,却是极管饱耐存的。
“老天爷,这,这……”石头娘惊讶着,说不出话来。
日头从城墙后头升了起来,光芒泼向大地,将母子俩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色。
路旁的柳树悄悄地生了一丛嫩芽,饭馆里的青衣女子从窗子里看见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是啊,不管这人世间如何凄惨,明媚的春天终将到来,凛冽的寒冬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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