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不言

                    山高不言

        父亲走了，把锥心刺骨的爱留给了我们。他的关怀像一把伞，为我们遮风避雨。他的教诲像一盏灯，为我们照亮前程。他的爱是太阳，即使在乌云密布的日子里，也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父爱是海，深邃而宽广，父爱如山，山高不言！

        七月初二是父亲的生日，以往在这个日子，我们兄弟姐妹是要聚在一起的，像四处觅食的鸟儿归巢，带上笑容和唠叨，在觥筹交错里笑闹。我们的孩子们吃着蛋糕、喝着饮料、唱着生日歌凑热闹……

        掐指算来，这个日子萧条已三年了。父亲走了，带走了七月的芳菲，初二的荣华。这个日子已成了儿女们心中的痛点啊！

        三年里，脑海里闪烁的父亲的脸庞依然清秀如昔，他的两颊依然白里透红，他的声音依然如洪钟般响亮。于是一次次翻开手机相册，重温那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容。继而鼻子发酸，泪水肆流。那念念不忘的画面啊，像叠叠的浪，涌上心头……

        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的生命历程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教科书。父亲出生在1931年，他的每一步足迹都能折射出中国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一系列的发展历程。父亲的童年是在饥寒交迫里度过的。在姐弟四人中，父亲身为长子，受爷爷的熏陶，他酷爱读书、写毛笔字。爷爷上过私塾，习得一手让人拍手叫绝的毛笔字，我家至今收藏爷爷当账房先生时书写的账本，里面的字和名家字帖比起来毫不逊色，可惜爷爷性格古板内向，满腹才华就这样付诸东流。可要强的父亲生不逢时，他的童年是在日本鬼子的烧杀戮掠中度过的。有一次，父亲和奶奶等人要饭时在鬼子的追赶下，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个死胡同，危在旦夕之际，是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及时敞开家门，他们一起逃进她家的地窖里躲过去的。真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在绝处求生的间隙里，父亲还是艰难地完成了高小的学业。他的毛笔字虽然比爷爷的逊色不少，但也卓然超群。据说奶奶的鞋样子、地上飘落的梧桐叶、青桐叶等都成了父亲学写毛笔字的材料。父亲就是靠顽强的毅力修得一身好学问，成为那个年代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对汉字的考究让我望尘莫及。在八十多岁时，父亲的最爱仍是躺在炕头上，翻看那本纸页发黄的新华字典。如果不是当年奶奶歇斯底里的阻拦，立志到外闯荡的父亲的人生定会改写了。

        我觉得父亲的一肚子学问根本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价值，他只是过年的时候写写对联，素日里给街坊邻居写写文书，偶尔给小孩子起个考究的名字，再有就是和我们交流他对部分汉字的独特理解。而这一切只是五味生活里的“调料”罢了，丝毫没有改变父亲的人生境况啊。

        父亲是一本书，他以勤劳为序，以坚韧和顽强作跋。其中的每个章节都诠释着父爱的无私与伟大。六个孩子都是他的至宝。特别是一生下来就残疾的大哥更让父亲牵肠挂肚，疼爱有加。他爱我们胜过爱自己啊！

        在青黄不接的岁月里，拉扯六个孩子已经挑战着父亲的能力极限，但父亲倔强地供我们上学，不许任何一个孩子辍学。父亲在饥寒交迫、要饭为生的年岁里落下了胃病，干活力不从心。父亲靠织布、编苇笠贴补家用。最难忘父亲在织布机前紧张忙碌的身影，父亲织的布精细加密，手里的活儿就越揽越多，他用勤劳的双手，为全家织出一个好光景。

        我最佩服父亲那双“量天尺”的脚了，用“飞毛腿”来形容年轻时父亲的脚步也许没有夸张多少。父亲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不但快而且几乎没有声音。我家常年以编苇笠为生，但编苇笠累，卖苇笠更难！父亲常常半夜起床，吃点母亲赶坐的疙瘩汤，背起几十个苇笠，急匆匆地出门，脚步是那么急，那么轻。为了少走些路，父亲常常翻山越岭去赶集。黄山堡、崔家峪、尹家峪等地名从我记事起就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父亲常去赶集的地方离家近的也有四五十里，难怪夜幕降临，父亲回家后那一身不堪的疲惫！每当这时父亲的脚步就格外沉重，如果苇笠没卖完，父亲的失望连我们小孩子都能读懂啊。

        父亲一定还挂念着我啊，要不怎么夜夜入我梦里来呢？父亲是我们的天，我们是父亲心里的宝。七岁的我疾病缠身，不是乡镇卫生院能治得了的了。父亲毅然用那时特有的笨重的木头独轮车，带着母亲烙的煎饼，推着我赶往县城中心院，因没钱坐车，父亲就推着我先步行八里路到葛庄渡口，然后坐船渡过跋山水库，再步行二三十路才能到达医院。记的那次从医院回家，正是酷暑难耐的中午，口渴折磨着推着车子汗流浃背的父亲和躺在车上病恹恹的我，为了替我遮蔽要把人烤糊的太阳，父亲找了几根小木棍儿，用他那个破烂的系着疙瘩的褂子，给我做了个小凉棚。这个独特的凉棚，是我一生消受不尽的幸福之棚，想起它，夏日不再燥热难耐，冬日不再惧怕风雪寒霜。它是一幅世上最美的父爱的白描画，它是一首世上最动人的父爱的赞歌！

        等我上了高中，父亲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的脚步听起来已没有年轻时的轻快和敏捷，特别是五十多岁的那场大病之后，父亲的腿脚没有了以往的利索劲。但父亲每隔几个星期就来县城学校看我一次，每次都背着母亲烙的香气四溢的煎饼。父亲每次都说自己是坐车来的，信以为真的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爱的温暖，心里幸福极了。后来，母亲告诉我，一向节俭的父亲不舍得花车费，还是靠着他的“量天尺”来回往返百多里的路。

        我想，对于父亲，我一定是他前世的债啊！我惭愧至极！

        父亲一生要强，不向困难低头，不向权贵折腰。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身傲骨的来源了。母亲给了我血肉，使我成长。而父亲却给了我骨骼，使我站立。父亲六十九岁那年，病重住院，当拿到肺癌晚期的诊断书时，我们觉得天塌下来了，焦虑和绝望笼罩在全家人的心头。虽然我们没有告知父亲这个结果，但父亲识文解字，早已心知肚明。他坚决要求回家，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主张。许是误诊，许是上苍垂怜，父亲硬是一天天好起来，从这次大病到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十六个年头。他用坚韧的意志创造了一个奇迹！

        多灾多难的父亲啊，你是女儿心中永远的神话！

        人的缺憾啊，总是如影随形！晚年的父亲，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但以勤劳为恒念的父亲仍然勤耕不辍，甚至把锄头藏在庄稼地里，因为孝顺的大哥不想让他再受累受苦。但父亲禀性难移！年龄越长，父亲的心事越重啊，因为大哥生来就是残疾人，没有成家的大哥，成了父亲难言的牵挂！父亲心里的苦，我懂！

        2015年11月29日，父亲带着万千的牵挂和不舍，离开了我们。临危之际的父亲已说不出话，他用手把他的牵挂写在了我的手上，我用眼泪告诉他，我懂！

        从此，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从此，太阳失去了那耀眼的光芒，从此，我们那个家不再完整。我多想告诉父亲，我爱他！我永远爱他！就像他永远爱着我们一样。但在他能听到的时候，我却没有说出口。

        再有一百一十天，就是父亲走了三年的日子。心里的伤痛却仍然鲜血淋漓，风里雨里仍然没有捎来父亲的丝毫讯息。我一生仰望的父亲啊，您的爱像白酒，辛辣而热烈，让我醉在其中。您的爱像咖啡，苦涩而醇香，让我为之振奋。您的爱像一杯茶，平淡而亲切，自然而清新。您的爱像篝火，温暖着我周身……

        为什么一抔黄土，把您和我永隔在阴阳，我在地上痛彻心扉，寸断肝肠，您在地下，沉默、沉默到没有只言片语。地上依旧春夏秋冬，过眼繁华，父亲，地下可否是太平年华？什么时候，我们爷俩再叙谈桃园的丰收？再听您讲讲您对汉字的别样理解？就像您说的“短”本是“射”，而“射”字本是“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