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正午,南方的四月熏暖而轻柔。
阳光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白昼的主角,热气像是透明的棉絮,肆意的攀爬在皮肤上。
睡得很饱,也很累,做的梦一天比一天多,都快可以编排成一部冗长的年度大戏。
我几乎都快忘了在高中时,天刚蒙蒙亮就冲出家门,走在路上鼻间嗅到的晨曦清香;也快忘了,惺忪的睡意像一头怪物在体内拉扯你残存的清醒,是一种怎样的疲倦。
回忆就像一块被榨干的海绵,张大了干涩的嘴巴,嗷嗷待哺。
我正在公交站台等着72路公交,一辆去市中心的车。每周一次的采购,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以前,每天吃完饭,都要慢悠悠地晃到学校的小超市,再急匆匆地赶回教室。
又快到夏天了。
女生一定每天都去超市捎一杯酸奶,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地舀一勺放进嘴里,在老师抬起头之前销毁留在嘴角的犯罪证据;男生还是一年四季都最爱冰镇汽水,仰着脖子咕噜噜地灌下一大口,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引得全班吃吃地傻笑。
我回过神的时候,72路已经在我面前停下了。
(壹)
“还有没有人要上车!”司机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粗声粗气,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耐烦地举起来,朝门外挥了挥。
“还有我!”我手忙脚乱地掏出公交卡,慌张地拍在刷卡器上,躲开了司机师傅的目光,敛声屏气地钻进了后排车厢。
我总是很容易走神,脑袋里就像住着一百只蝴蝶,动摇的专注力稍不留神就会跟着其中一只飞走。
我的身体里寄居着一百种人格在没日没夜地拉扯。英语课的试卷评讲进程缓慢得像一只年迈的蜗牛,数学难题的第二种解法永远都不和我的脑回路在同一频道,黑色红色蓝色中性笔被夹在厚厚的老茧间飞快地书写,可我却在想着毕业以后的第一百零一种可能性。
指关节和课桌碰撞三下,清脆而有力,老师的叩桌声是把我拉回现实的任意门。
我从自己思绪里那座被勾勒得模棱两可的城市,跳回到拥挤的教室,不敢抬头迎上老师微微愠怒的目光,把试卷翻到后一页,若无其事地继续施工花花绿绿的笔记。
这感觉,像极了。
(贰)
车开动了。
目光不经意地瞥向坐在我身边的那个男生。
他戴着耳机,端着手机,正在游戏的刀光剑影里杀得痛快,身体微微前倾,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赢了,他一手握拳,暗暗叫好,身体顺势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这痴狂的程度。
我想起我做纠错时的那股倔强劲,像个老练的捕鱼者,总能准确无误地捏出几道相似题型,把它们收纳进同一张渔网里。
x轴和y轴像两把交错放置的长矛,两张函数图像拼叠在一起,在交点处突破最后的防线。
我也曾在这样的战场里浴血冲锋,击溃过千军万马,在很多个不寐的深夜,放下最后一张试卷,如释重负般的重重靠回椅背。
我也在考场里和战争的倒计时争分夺秒,思维就像飞快运转的齿轮,最后一块草稿纸凌乱到字迹模糊,废墟下掩埋的是敌军的残骸。
这感觉,像极了。
(叁)
车停靠在一个站点,上来了两个女生。
她们大概刚刚经过学校的咖啡店,手上捧着一杯热咖啡。
咖啡浓郁的香气在车厢内蔓延开来,就像是加热后可以从齿间无限拔丝的芝士。
毕业以后我曾强制过自己戒掉咖啡,速溶咖啡的廉价味腻在喉咙里,像一块过期的酸苦奶酪。
只是当这熟悉的味道横冲直撞地侵入我的感官,舌尖的味蕾还是欢呼雀跃地张开了双臂。
这味道太过熟悉。
我想到在每一个读书读到精疲力尽的晨读后,每一个睡到不愿醒来的午休后,每一个做完一份作业就失去斗志面对下一份的第一节晚自习后。
就是这样拖着沉重又疲惫的步伐,往来在教室和水房间,搅拌好一杯又一杯的速溶咖啡,扔掉一条又一条的包装袋。
就像经过教室窗外的班主任,愤怒地推开窗叫醒上课睡着的同学,一杯杯咖啡也叫醒了一次次想要用睡觉来逃避疲倦的自己。
于是毕业以后,我总是放纵我的睡眠,祈求能在这份迟到的补偿中,慢慢淡忘那腻到令人作呕的咖啡味。
直到我又一次闻到这熟悉的味道。
这感觉,像极了。
(肆)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信息提示弹了出来。
同系的同学发来讯息提醒我,记得在截止日前提交论文。
论文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几个晚上坐在电脑前顺利地敲敲打打的背后,是对一个人,一部作品信手拈来的熟悉。在你一招一式熟练无比的操控下,它们就像活过来的剪影。
把非常喜欢的人物从古代穿越到眼前,把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挖掘得一丝不挂,把对一本书的喜爱变成最诚实的白纸黑字,把折过的书角痕迹用指腹摩挲得微微泛毛。
如果只是流水般地读小说,那就像不会被冲洗出来的胶卷相片,被搁置久了,就自顾自地泛黄了,模糊了。
我曾在文科必读名著里不知疲倦的往返疾驰,侦探似的窥视着情节的跌宕、人物的喜哀,上帝般的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审视着整个时代的动荡与沉浮。
厌倦过,失忆般的在考场里遗忘过,应付作文的时候谢天谢地过,即使毕业以后也对一两个人物念念不忘过。
在复读机一般的反刍中,由喜欢到厌倦,由厌倦到感谢。
这感觉,像极了。
(终)
耳机掉了一只,我重新戴上,调大音量,世界又只剩我自己。
司机不耐烦的催促,男生耳机里游戏燃情的背景乐,女生手中咖啡的味道,为了论文反复读过的参考资料,都像飞鸟一样,倏地无影无踪了。
我只能感受到被阳光烘烤得微微发烫的座椅后背。颠簸的车身,宛如一只随时要把我们丢下去的大箱子。
我已经听不见播报站台的声音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坐过站。
今天的72路很奇妙,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画面,都能把我拉回我的高中三年。
以前我觉得回忆这三年没有必要,甚至有点可笑。
回忆什么?回忆欠缺的睡眠?回忆严厉的斥责?回忆苦涩的咖啡?回忆枯燥无聊的反复?
当那些画面重新被采集,时光把热烈磨成琐碎,碎片式的回忆总是会猝不及防地闪现。
那单纯的岁月,拼搏的岁月,充满梦想的岁月,每一分一秒的努力都换来最终的二字“值得”。
或许,我现在便是走在我当时幻想到的第一百零一种可能性里,在不知道第几个预设命运里匍匐前进,更无法预料前路还有多少未知在潜伏。
公交车终会到达既定的站台,但人生没有定轨。
你可以认为现在不自由的你正在出演一场苦情戏,但滴下的汗水、流过的眼泪会为你铺好通向圆满的花路。
有朝一日,你也会和我一样,突然怀念起那样的自己,也衷心地感激那时的自己。
还好,所有的公交线路都始末相接,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坐下去,坐回起点站,坐回我的高中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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