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书剑恩仇录》片头截图
姆妈，我是三官。三官来迟了，见不到你了。
我从没有想过，这一去，竟是永诀！
十一年了。离家那年，我才十五岁，刚刚中了举人⁽¹⁾。这些年里，日处大漠穷荒之中，浑不知时日如飞。
今天是八月十八，姆妈的生日。八月十八，钱塘潮最大，柏树叶最红。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因此闺字『潮生』。
姆妈的旧居筠香馆去年已经换上了新匾，上面写着『春晖堂』三个字，那是哥哥的御笔。是的，虽然他如此待我，但是看在他对海宁和爹爹姆妈荣宠殊甚的份上，我仍然还是认他这个哥哥；再者，去年的今天，我和他在塘边三击掌为誓，约定日后不得彼此伤害，他可以背信弃义，我却不能不念手足之情。
此番再来，姆妈房里的那些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我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地点着一枝红烛。我知道，是从小抚育我长大，直到我十五岁离家的瑞姑，每天来打扫，像我小时候那样，拿着抹布，慢慢地逐一揩抹。瑞姑已经老了，她是在擦拭房中各件家具的每一颗石墨尘，还是在抚摸每一番一去不回的花信风？
△87版《书剑恩仇录》剧照
那封给义父的信，是姆妈去年春天写的，师父在沙城的时候已经转交于我。我从不知道，姆妈和义父，竟有着这样的深情爱意、生死之痛。
那日在营帐之中，师父给了我一个『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的布包，里面有两个信封，一封是雍正皇帝写的，另一封，我当时『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那是姆妈的亲笔：
亭哥惠鉴：
你我缘尽今生，命簿运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眷属也。
妹潮生手启
这个布包，是义父与四哥进宫之前，为防万一，以备不测，托五哥和六哥交给我师父的。这封简书，想来义父也和我一样，看了许多许多遍。每看一遍，泪水都模糊了双眼。收到姆妈的信，义父和文四哥夫妇即刻从太湖总舵出发，去了北京。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义父只身觐见，亲口告诉了我哥哥乾隆他的身世。四嫂在宫墙外把风。还好，陈大官没有留难他们。这一次孤身犯险面见天子，总蒜没出什么岔子。义父他们离开之后，其实哥哥已然信了九成，为确证无疑，又连夜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查询。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皇帝已经悉知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了，当夜就被哥哥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他们两个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人就离京回转。到了江南后，义父一个人去了海宁州面见姆妈。
接到义父的回报，姆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有好好吃饭，随后就病了。拖了十多天就去世了。姆妈过世的时候还惦记着我，一直说：『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辞世。我真是不孝，姆妈临终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听四嫂说，义父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后来得知姆妈去世的噩耗，当即一病不起，一个多月后也去了。义父才六十五岁，武功卓绝，身子一向安健，之前和四哥夜闯皇宫那会儿，还好好的，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就……四哥说义父是『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这才伤心死的』。我后来才刺心切骨地体会到，义父当时的伤心，是怎样痛心入骨的哀哀欲绝。
△2008版于万亭（刘德凯饰）
我原先一直不懂什么是爱。第一次遇到让我心动的回疆女子，我却误会她已有意中人，当时我在肃州峡口见到她和那位女扮男装的提督千金『如此亲热，猛然间胸口似乎中了一记重拳，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头晕口干，不由得呆呆地出了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除了失落，还有寡欢。因为……我的内心里，是爱她的。霍霍青霜万里行，我披星戴月的风尘奔波，赶去报讯，难道不是因为爱她么？
△2002版陈家洛和霍青桐（赵文卓、关咏荷饰）
后来，我在大漠冰湖之畔遇到了她的妹妹，一个『明艳绝伦、秀美之极』的维吾尔族少女。她是花丛中最美的石榴花，就像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的雪中莲一样的娇艳华美、冰清玉洁，不仅容颜如明珠、似美玉，而且善良仁爱，纯洁无瑕。那个晚上，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光芒，雪山开满了杜鹃花。
她的名字，叫喀丝丽。她的美名播于天山南北，族人都叫她香香公主。她是回部族人心中神圣的白月光，是藐姑射山的仙子，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媚兰，也是我心里三生三世的阿瓦尔古丽。
△87版香香公主（梁佩玲饰）
那些日子里，我自己都很迷惘，姐妹俩一个可敬可感，一个可亲可爱，就像白玫瑰和红玫瑰，实在难分轩辕。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她们两个，到底，谁又是真正爱我的呢？我想，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青桐忧急担心，极力劝阻，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地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心地这么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我们相互间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青桐呢，我却从来没有说过。她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不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地为她而死……那么，我不爱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对我如此情深爱重，黑水河英奇盘山脚大破清兵，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因为我么？虽然我们从未倾吐过情愫，但是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是为了报答还经之德？尽管我和她没有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分别？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实是获益良多，难道我的心底深处，竟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是的，我敬她多于爱她，内心……也有点儿怕她。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后来在西湖三潭映月和李沅芷动手之后，我已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位『李公子』原是个女子。但此时，我对喀丝丽，已是情根深种，只有情不自禁的狂喜，从未想到，这是有负于青桐。说到底，是我负心薄幸，见异思迁，我完全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的薄德开脱。
△2008版陈家洛、霍青桐和喀丝丽（乔振宇、周丽淇、颖儿饰）
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有那么的重要。我却糊里糊涂害了她。她是因我而死的，也是为我而死的！她为了要向我示警，不惜违背《可兰经》的旨意，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有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我失去的，是怎样宝贵的一份真爱。我，怎会如此糊涂！
如果不是从小化于『五伦十教』，奉行兄友弟恭，我就不会轻信哥哥，她就不会自杀。如果我当时没有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今天，她应该会和我携手一起前来祭拜姆妈。
△94版徐潮生（郑卫莉饰）
唉。说什么邦国天下、著鞭在先、相忍为公！众生方大苦难，我和一众兄弟再怎么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是一厢情愿、无可如何的了。
这一年，我终于想得明明白白，我的江湖之远，或许，原本应在庙堂之高；或许，我少时离家，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明天，我就要去北京了。前天是她的忌日⁽²⁾。我要去陶然亭看看她，那里四下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她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有谁照顾她、保护她啊？我也曾想过要把她的坟移到神峰迷城里面的翡翠池边，她最爱那一泓莹然于心的绿水，常说：『我能永远住在那里就高兴了！』可叹郁郁佳城，中有碧血，她的一缕香魂，早已化为蝴蝶。
△金庸与76版《书剑恩仇录》两位女主的合影。余安安饰香香公主，汪明荃饰霍青桐。该版中红花会执掌刑堂的十二当家鬼见愁石双英是黄元申扮演的。
去年八月，我在回疆皈依了伊斯兰教。这是我真心实意、诚心诚意想做的事，也是惟一能为她、为我自己做的事。感谢安拉和阿訇的教导，还有真神和先知的开示，我终于，可以在大涅槃城为我的楼兰姑娘一生加持。
千里茫茫若梦。他们以为我还可以也希望我能够和青桐妹子在一起，但是我和她都知道，这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也许，我一直都是她心里的艾里莆，但是，我今生的赛乃姆，却是她的亲妹子。我的心，早已荒凉成一片沙漠海。浩荡沙海，杳不过心的荒漠。飞沙扬砾的岁月里，风过，幡已不动。许多个有月の砂漠，我都能看到她，有如云绡雾縠，站在云端，似飞非飞，和我轻轻地说话。昨夜胡杨的树梢上，我又发现了，那颗明亮的星，那是一颗远在25光年以外的天琴座α，这里南回北准的人都称她为织女星。她注视着我，就像姆妈一样，非常的温柔，她和我聊天：不可以沮丧唷，因为你是男子汉，如果觉得寂寞，就和我说说吧。
不知何时，大概……那么，再见了，亲爱的姆妈。
ゆうべ、夢お見ました。
冰冷的梦里，没法跟你相聚，也许心里的泪，未能抹去。
钱塘潮如约而至，夜里却没有明月。墙头雨细，水面风回，落了一整晚的雨，点点滴滴，濛濛淞淞，一直下到天明，仿佛昨夜随海潮拂面而来的水雾。这一刻，宿雨初晴，银光泄地。站在邑庙街的转角，回望堰瓦河边的安澜园，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雨后的小镇，虹销雨霁，云开日出，多像那天在弹琴峡清泉边的你，泪水未干的脸。
是的，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亦无一不是你。
△盐官日出
鹃湖之上，还能看得见东山的塔影。廊檐的风，吹过老厝，终究会吹到石板街。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杨花落，东方曙，桃李子，莫浪语。
然而晨曦的光，却风不干这最后一行的忧伤。
戊戌年 辛酉月 壬戌日（农历八月十八）于南京
注(1)：后记中写道：『陈家洛在初作中本是解元，但想解元的诗不可能如此拙劣，因此修订时削足适履，革去了他的解元头衔。』
(2)：香香公主苌弘化碧的日子《书剑恩仇录》中没有明确交代。但却有据可考：《飞狐外传》第十七章开头写道：『转眼过了数天，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参与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第十九章中，陈家洛携众人去陶然亭上祭。大战之后，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可见，上祭这一日，是八月十六。文中补叙了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的目的——『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那么，香香公主是死于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八月十六的早晨。
本文和前一篇《春江潮水连海平》一样，都是后来改的篇名，它们，从『三书六礼』，归到『四书五经』，最终被剔。因为《于万亭的检讨书》、《陈家洛的悔过书》这两篇，和《胡斐的战书》、《小昭的情书》、《华筝的传书》还有《阳顶天的遗书》这几篇的题目字数不同。阳顶天这一篇，我本来是打算解析两大谜题，一是阳顶天和杨过的关系，二是这封遗书的时间破绽，因为队形，最终没有成文。
有朋友问，你这是要写把《春江花月夜》写完吗？呵，三十六句呢，哪可能啊。
当真要写的话，也难不倒我啦。不信？那就来学学袁士霄嘴斗张召重，从第三句开始，一句一句来好了：『滟滟随波千万里』，阔以帮小昭万里风漂一路西去的途中写一篇回忆录（神马，小昭已经写过了？写过了有什么关系，小昭这样的好姑娘，再写一篇又怎么样，程英我不是写了六篇？何况《小昭的情书》只是用了一点点素材而已。这一篇，我会用第一人称，而且，肯定比这篇陈家洛的叙述人称要写得好。写过很多篇第一人称的散文书评，自我感觉写得最好的，还是郭芙。佢哋话，我对女性角色的代入，似乎拿捏得更好一些。这话说的）；『何处春江无月明』可以写段延庆。『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月圆之夜』，『化子邋遢，观音长发』的一段报复和救赎；『江流宛转绕芳甸』那是小镜湖，阮星竹还是值得一写的，金锁片上的廿四个字，是那些年在千千的签名；『月照花林皆似霰』第一反应就是贼哥哥偷贼妹子的桃花往事，第二反应可以写杨过和小龙女静夜花丛练功。别说月照花林，日照花林也冇问题，那就写紫烟岛树林深处那个雾起的黎明；『空里流霜不觉飞』就更好写了，那样的意境，简直是为《雪山飞狐》的结尾量身定制的；『汀上白沙看不见』我会写地底老妇裘千尺的十二年石窟枯居……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吹牛归吹牛，也有不会写的，比如黄巢的《不第后赋菊》，是唯一的未完系，所以没有归入唐诗剑法十九式，因为后两句我真的写不了，『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两句太写实了，我不会写哈哈。
（原标题：陈家洛的悔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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