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是生命打开的方式，忙碌碌是生命经历的过程，但怎样结尾，如何落幕，谁知道呢？
三伏入秋，八月蝉叫了一遍又一遍，它们的情绪连带它们的喧嚣，不知疲倦。
在某些时候，我是极其容易被这些嘈杂的声音所影响，从而心烦意乱。但此刻听着母亲说话，四十岁的男人安静而乖巧的像个孩子，一如三十年前片口老屋里春时秋来的回忆。我依然觉得自己年轻，那是来自生理上的。却又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年前的回忆开始碎片化并且渐渐有些模糊了，那是心理上的。
是啊，母亲愈发老态，我还怎能独自年轻呢？看她短短几个月便消瘦的不成人形，心底便莫名疼痛。
“哎，我可能，等不到住你们的新房了。”母亲的叹息显得异常苍老，带着沉沉暮气，毫无生机。
“不管活多久，母亲你的心态一定要好，情绪这东西对癌症还是有一定的抑制作用，说白了心情好人都要多活几年。再说了，你看我们三个子女都在身边，相比大多数老年人过的要算幸福了。”我搬出已经安慰她无数次的话语，但母亲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波澜生起。
“工资又涨了600，你大孃在乡里给我买了只土鸡和七十个鸡蛋下来。”说起大孃，母亲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好，快七十岁的人了一大早便瘸着腿到菜市场买鸡买蛋。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每次视频的时候都会说她，但你大孃那个固执性格哪里听得进去？你想啊，她现在纯粹靠药养着，性格又急，要是买东西的时候和别人争执几句急病了怎么办？”
我听出了母亲的心疼，我感受到了大孃的心疼，我也理解了她们对彼此的心疼。我知道她们在挂念对方的时候，也幸福着。
“才没多久爸说给你打电话无法接通，还担心你呢。”我转了话题。
母亲怔了怔，明显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爱恨纠缠一生的男人，是她曾经的快乐，是她半生的伤痕，也是她一世的樊笼。
“哦，他还说了些什么？”母亲暗淡的眼神有了一丝希冀的神采。哪怕是关于父亲的任何一点消息，她都可以咬牙切齿地唠叨半天，然后责备里带着关心，无所谓里带着深深在意。有时候我甚至都在想父亲的存在，难道是母亲的一生之劫么？
是的，过去太过冗长繁杂。回忆总是在岁月里一点一点风化，于是母亲只记得他曾经予以的极致幸福，和极端的痛苦。
我是难过的，为母亲的痴情；我是难过的，也为父亲的放浪不羁。
“没了，就是问你身体好点没有，可能打不通你的电话他有些担心。”我不确定地说道。母亲的眼神温柔起来，虽然父亲的电话并没有出奇之处，但那些平平无奇甚至不用猜测都可以想象到的言语，此刻却像敷在她创口上的止痛药，就连心里上承受的巨大痛楚，似乎也减轻了。
母亲瘦削的脸颊泛起了微笑，沉浸在被问候的喜悦中，于是关于他的话题母子俩便默契的戛然而止。
伤口上的腐肉气味始终弥漫在房间里，为了不让味道太过漫散，母亲使劲拢了拢身上的宽大衣服然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这个善良的女人，就连在儿女面前都不愿意增加一丝一毫的麻烦。
“妈，你把后面翘起的头发弄一下，我给你拍点照片录个像。”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动作，我突然说道。
“要得。”母亲的回答简短而干脆，然后一丝不苟整理着睡得凌乱的灰白头发。
我有些诧异，如果换做以前母亲是拒绝的，她一定会说自己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逗人笑，毕竟在那个思想守旧的年代独自一人带大三个孩子的她，是高傲的。她不喜欢自己脆弱的一面出现在所有相熟的朋友面前，她觉得，不安全。因为也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安全。
稍微整理了一下，母亲的气色出奇地有了些红润。
“这个葡萄才买的两块九，而且是在地里摘的。看着好像还摘的比较多，但不好弄啊，到处都是烂的，我们三个人忙了半天就摘了这么点好葡萄。”看着手机里正在专心剥着葡萄的母亲，想着不可预测的将来，悲伤在安静的空间里慢慢泛起。
“我知道你上班忙。”母亲似乎有些累了，顿了顿又慢慢说道：“有时候你不忙就过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像孤寡老人一样。”说完，母亲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
“前段时间老婆总是责怪我过来看望的时间太少，我也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因为工作忙来不了，而是懒。以后每天下班我会过来陪你聊聊天，就算半个小时也是好的。”看着我认真而深刻地反省，母亲有些心满意足地笑笑。
其实她的人际关系向来是不错的，于是探望她的人很多，家里的营养品也堆了很多。我一直以为她是极其喜欢热闹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的性格而实际上——用热闹和喧嚣来拯救时间的伤口，她让自己的孤独在人声鼎沸中在车水马龙里在山海远阔间，羸弱而又坚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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