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月是天上月

△01版谢逊（骆应钧饰）

　　无声光阴，岁月里飞奔。

　　谢逊在北极住了二十年，前十年还有张无忌一家三口陪伴，后十年是一个人幽居荒岛。瑛姑半生围城，起码在泸溪黑沼隐居时还有内侍杨老丈定期送来粮食、柴炭、蔬菜、油盐之类的衣食用物；黄药师离群索居，桃花岛上也有哑仆若干、婢女数名；石破天从小住在熊耳山枯草岭，十三年没下过山，都有养母梅芳姑和阿黄相伴；小龙女坐困谷底一十六载，幸有玉蜂入谷，『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从此养蜂莳花，捉鱼摘果，造屋织布……风清扬思过崖后隐居数十年，餐风露宿，毕竟也是个5A级景区，时不时的还有后辈弟子上来受罚；鲁滨逊荒岛求生，天工开物，发展海滩农业，开展生产自救，在从外岛野人手中救下星期五之前，已经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四年。谢逊双目失明，冰火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这与世隔绝的后十年，谢法王是怎么熬过来的？

　　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Daniel Goleman（丹尼尔·戈尔曼）认为，情商决定意商。谢逊文武双全，智慧过人。这千煎百熬的十年，终于过去了。老顽童周伯通被困桃花岛十五年，衣食无忧，与黄老邪战天斗地，其乐无穷。换了是阒无人迹的冰火岛呢？

△冰火岛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所幸『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牲之技，天下无双』，终不至短了一日两餐。初到岛上之时，『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之后的九年，诱捕驯鹿、杀北极熊的工作，都由谢逊一力承担。其他如取火烹调，则是张翠山和殷素素的分管协作。后来的漫长岁月，是不是又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好在前十年里，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

　　天南地北双飞客。这『地北』，就是冰火岛。这个名字，也是谢逊所取：

……『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

　　他本来可以一起返航的。留下来，这个念头或已思之良久。他『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地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出去。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而张翠山一家也决不能袖手不顾，任由自己遭难，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一旦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甚至横刀明志，自刎相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为了逼成昆现身，激愤之下，他不惧也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杀人放火，滥杀无辜，到处作案。十三年来，犯案累累，罄竹难书。江湖，是回不去了。

△突见谢逊挺胸吸气，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

　　作出这样的决定的背后，是有着怎样非凡的大勇气和大决心？

　　可惜智者千虑，往往百密一疏。便是冰聪绝聪如程灵素，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谢逊也是。他知道这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中原二十二个帮会门派为了他大动干戈，争斗寻仇，死伤惨重。但他没有料到，他们回归中原之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什么都考虑好了，但是却忽略了三件事情：一是昆仑派的两位青年剑客高则成和蒋立涛『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二是『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除谢逊之外，以白龟寿的内功最为深厚。他给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了过去，后来谢逊作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的，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保得神志清醒』，这样一来，这桩无头公案，就有了人证；三是张殷二人是在王盘山和谢逊一起失踪的，此番重现江湖，自然免不了要被黑白两道追问逼问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为了他们可以回归中土，他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也作出了最大的成全——一个人留低。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仇恨，不是饥饿，不是老去，而是寂寞，是黑暗。真正的寂寞，是身处云阶月地的冥眗亡见。

　　无法想像一人一岛的十年，还是个盲无所见的瞎子。冰火岛高山峭峰玄冰白雪，平原旷野却极目青绿，沿途除了低丘高树，尽是青草奇花。一群群梅花鹿正低头吃草，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可惜如此美景，谢狮王一冥无视。有个成语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谢逊冥行盲索的世界里，孤身只影。可是，孤身则已，只影全无丫，他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啊！还有没有比这更加生不如死的黑暗人生？

△19版谢逊（张永刚饰）

　　无独有偶，还真有一个。那就是地底老妇——裘千尺。

　　这样的人，定是有大智慧的。只有精神世界的极大富足，才能和计日以俟的孤独和寂寞分庭抗礼吧。覃贤茂说，『谢逊的粗犷狂暴中最能体现生命原始张力的美感，像青铜塑像一样厚重苍茫，悲壮雄浑，他有着最深切的惨痛，涕泪纵横的生命体验，一种痛楚和粗鲁折射出对人生最真实的爱和失望。渴望生活的炽热内在情感，使谢逊的境界脚踏痛苦而提升 』。

　　覃老师这一段点评很是生猛。可是，我觉得用词还不够给力。谢逊是金庸笔下着墨不多的全才，他被杀人狂魔的外表掩盖了一身的才华。他天文地理，文韬武略，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后来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他在冰火岛的第八年，终于用耳朵摸清了小岛的地域特征和地理环境。

……『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筏，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

　　谁送冰舸来仙乡？这是殷素素和张翠山的仙乡。『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上逍遥自在，实不必冒着奇险回去。』

△19版殷素素（陈欣予饰）

　　漂至极地群岛时，张翠山曾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却道：『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

　　自古正邪不两立，如果不是滞留海外，他们能顺利结为夫妇吗？

　　王盘山①岛上下来，他带他们出海，不料遇到海啸，顺着东格陵兰寒流，一路辗转漂至北极。

　　十年后，他利用季风环流和大洋环流把他们送了回去。

……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

△冰火岛（3D ARPG动作手游《东邪西毒》原画）

　　他听见了北风呼号，海水翻滚，那是海哭的声音吗？旅鼠和海狗从冰河万年的梦里睁开眼睛，警醒的岩雷鸟和红顶雀振翅腾空。它们，听到了他凄厉辛酸的哭音。信风转向，季候轮回，北极燕鸥成群结队地往南而去，金斑鸻也开始集结，计划着这一次的密西西比河之旅。当月光送走今夜，诀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那一次送他们回归中土的洋流，是挪威暖流，北角暖流，还是斯匹次卑尔根暖流？

　　岛上的日子平淡安然。他虽然和张翠山义结金兰，收了张无忌做义子，但毕竟总是外人。他们，才是融融泄泄的一家三口。他住在离他们半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洞里，很多时候，都是在琢磨『宝刀屠龙、号令天下』的秘密。

△09版《倚天屠龙记》中的冰火岛熊洞

　　午夜的荒岛，是月圆的丛林。

　　谢逊望不见头顶那枚亮月。这时候，月亮静静地杈在树的枝头，极地的夜空给它打了墨蓝的底色。圆月当空，清辉遍地。此情此景，华山之巅的小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暗想：『若是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姊姊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82年后，极北之地的穷荒绝徼，谢逊正自坐在静影沉璧的晢晢轮月之下，手捧宝刀，苦思苦想。

　　他坐的地方，会不会正好是本初子午线和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交汇点呢？

　　其实，便是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万里飘零，流落孤岛，还谈什么报仇雪恨？这二十年里，『细抚此刀，除了发觉刀刃近柄处有个缺口，与一般单刀不同』之外，也无他异。他岂又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的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

　　在时间和距离面前，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镜花水月，仿佛每一个阴晴圆缺的素辉素影。海上升明月，明月几时有？

△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我在南方以南的印度洋看过离地球最近的月亮，那是一场醉后的上弦月，我躺在甲板上，4D般的月亮悬在中天，仿佛那个初夏的黄昏，衡山城郊荒山坳中，刚刚醒转的微笑着的你的脸，触手生温，却又遥不可及。也在三亚遭遇过最大的满月，那是蓦然回首的一轮望月。回眸的刹那，月亮挂在正东，孩子们正自欢颜，笑得好甜。

　　北极的月，是什么样子的呢？

△海上月是天上月

　　冰火岛是在极夜最小纬线圈的哪一边？北极圈寒来暑往，极昼之后，便是极夜。若不是双目失明，一个正常的人，谁又能忍受近半年无昼的黑夜，或者无夜的白昼？太阳照在晨昏线上那七千多个天光不开的生死长夜，是兆载永劫的极夜，还是空空如也的天区？

　　一个岛锁住一个人。锁住他的，是一把刀，是一个刀里的秘密。这个惟一可以得报大仇的秘密，是谢逊心里绮丽绚烂的欧若拉吗？可惜，刀中的秘密始终无法破译，报仇终于无望。谢逊渐也绝了他念。殊方绝域，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倘若紫衫龙王没有来接他去灵蛇岛，浮槎北溟海茫茫，张无忌凭着十岁时的印象，能不能找到他？

△09版谢逊（臧金生饰）

　　这个……真不好说。极地汪洋，若不是机缘巧合，何异于大海捞针。庄子说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还要两个烤肉架，一个五香，一个麻辣。

　　这个玩笑开偏了。元末明初，航海技术已经较为发达。郑和为了寻找惠帝（建文帝）的下落七下西洋，张无忌也能长风破浪北冰洋。但是，如果杨逍或者五行旗的负责人还有熟识水性的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没有随行，就凭他们几个，我对张无忌的方向感和地理常识还是有点担心的。而且出海之时已是初冬，这一路北去，正好是冬季风，完全有可能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还有，他知不知道此番北漂，万里风涛，必须穿过从宜兴东氿一号到无锡市民中心那么长的白令海峡呢？

　　不过我坚信的是，无论此行有多少艰难险阻，张无忌也一定会一往无前。金庸说《倚天》的情感重点不在男女之间，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和张翠山之间、谢逊和张无忌之间父子般的挚爱。他在后记里写道，『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是的，风吹云散，吹不断血脉相连。父子，是天定的骨肉一场。《网中央》絺辞绘句，摛藻雕章，然而父子之情，『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03版张无忌和谢逊（苏有朋、徐锦江饰） △01版张无忌和谢逊（吴启华、骆应钧饰）

　　谢逊的遭遇很难用一个『惨』字来形容或者概括。单以灭门而论，虽然他的『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成昆拳下』，但是金庸小说中被灭门的，铁面判官单正全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南阳府城土豪吕庆图一家也是三十余口、刘正风一家、黄裳的父母妻儿、夏雪宜的父母兄姐、临安府龙门镖局、福建『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福州福威镖局，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沅江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其他如《赏善罚恶簿》上所载，甚至是半年之间他自己一手犯下的从辽东到岭南的三十余件大案……都是惨绝人寰，惨尤过之。

△福威镖局（《笑傲江湖OL》副本场景）

　　这目断飞鸿、度日如年的二十年孤岛禁闭，足以让任何一颗等待的心荒凉到世界末日，却无法平息谢逊心里日不落的仇深。或许，正是这一番际遇，才使得这位性如烈火、杀人如麻的明教护教法王最终放下屠龙刀，立地成佛。狮王的一生，双手沾满鲜血，然而他的心里，却有风光霁月。

　　遥夜沉沉，天暝月上。四更时分忽然起风了，但觉风声有异，便即醒觉坐起。听得风声似是从南而至，仿佛冰火岛转风那一夜的风声。

　　南风喃
　　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穷发十载泛归航

　　没有开灯，暗室中独坐。想当天一切所爱为何。忽然想，谢三哥的大彻大悟，是在冰火岛，还是在少林寺后山峰巅的松间地牢中独坐参透的呢？想来此刻，九天九地以外的冰火岛，荒风自烈，在水仍流。

丁酉年 庚戌月 癸巳日（2017.11.2）

---

注①：王盘山，位于今浙江平湖东南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