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一件事,对于武人的高度警惕——基于自己出身的不正(武人兵变上台),两宋朝堂对于防范武人们来个大戏重演,毫不放松,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由此而推出的崇文抑武政策,进而形成了文贵武贱的政治现象、社会氛围。
有句名言如此说:人类历史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吸取教训。
这句话仿佛正是在说,两宋朝廷!在一次次对外败仗中,在一次次割地赔款中,他们就像是一条鱼,仅有七秒钟的记忆,于是乎,迅速摆脱屈辱之感,该吃,吃;该喝,喝;该风花雪月,便风花雪月。可对于本方阵营中,为自己抵御外敌,浴血拼杀的武将们,防范意识,却又像是刻到了骨子里,即便大厦将倾,国之欲亡,仍不放松一丝一毫。
天下尚未安定——外有契丹威胁,内有割据势力,宋太祖便着急的重新洗牌,重组权力架构:“杯酒释兵权”。这种作法,可以理解,正所谓强盗瞅谁,都像强盗,如果还没有动手,那一定是诱惑还不够大——因为他自己就是靠着武人身份,兵变起家,欺凌了柴氏的孤儿寡母,霸占了后周的冮山社稷。更何况其亲历的五代乱世,武人的飞扬跋扈,动辄便拔刀相向,举镇皆反。更有那句“兵强马壮者,可为天子”的名言,牢记于披上黄袍的赵匡胤心中。如此防范,如此警惕,不能说其不对,不能说他多余。可若仅限于太祖所采取的措施,以及力度,也还罢了,毕竟他只是在武贵文贱的五代遗风中,往回搬了一下。
可赵匡胤未曾想到,接替其上台的赵光义以及其子孙们,没有太祖的武力,更无开国之主的眼光,却将其警惕武人、防范武人的做法,牢牢抓住,并发扬光大,从左,一下跳到了右;从一,冲上了一百:
政策上,加强了以文抑武的作法,剥夺武人领军的主导权;制度上,提高了文人地位,贬低武人价值;舆论上,广泛宣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好男不当兵,好女不嫁丁”等,以此压制自两汉、隋唐、五代以来的尚武风气。
北宋的167年中,朝廷军事枢纽——枢密院中,文武官员任职数量,呈现出一升一降的趋势(据梁天锡的《宋枢密院制度》记载:宋太祖时期,文职占4人,武职占6人;仁宗一朝,文职占60人,武职占16人;到北宋灭亡的钦宗时期,文职23人,武职仅有2人)。
真宗朝,名臣寇准担任枢密使时,武人曹利用担任枢密副使。寇准一向瞧不起武人,两人因为政事发生争执,寇准总是轻蔑地说:“你只是一介匹夫,懂得什么军国大事?”这便是武人在朝堂上,在文官们眼中的实际地位。
除了在朝堂之上,武人不受重视,地方驻军也基本由文官任统帅。如宋人刘挚所云:“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武人为总管,领兵马,号将官受制,出入战守,唯所指挥。”在疆场之上,武人的统帅地位,也逐渐让位于文臣。宋仁宗时期,朝廷“重文轻武”之风达到了顶峰,军功价值遭到了社会的普遍轻视,甚至出现了“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的咄咄怪论。
出自于赵光义之子,北宋第三任皇帝赵恒的笔下,可以当做科举广告的那首著名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更是写尽了读书科举,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的诸般好处——黄金屋、颜如玉。虽说夸张且俗气,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充满诱惑。
宋人记载的一则发生于狄青身上的故事:某次,主帅韩琦宴请同僚,召来几个官妓助兴。一个艺名叫白牡丹的官妓,依次给在座众人敬酒。走到副帅狄青面前,她看了看狄青脸上的刺字(少时狄青因与乡邻冲突,被判面部刺字,发配充军,自此而入武人行列),竟然笑着说:“斑儿,喝一杯吧!”一个地位卑贱的官妓,竟然敢在公开场合嘲笑朝廷地方的高级将领?!武将地位可见一斑。
从“安朝廷,定祸乱者,只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焉足用哉!”(五代后汉大将史弘肇),到宋时的“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狄青于定州任副帅时,主帅韩琦仅仅为了立威,便无故斩杀其手下的大将焦用。狄青为之求情,说其为国而战,不惧生死,是好男儿,韩琦说道:“在东华门外,得到状元,被唱出名字的,才算是好男儿,这算是什么好男儿?!”最终当着狄青的面,焦用被杀。)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诱惑下,在“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大环境中,与汉、唐、五代相比,宋代的社会风气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化,于是便有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说。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社会氛围之下,参军报国,成为不受人重视甚至蔑视的事情,文臣将武人应该承担的角色包揽下来,在战场上遥控指挥,排兵布阵。众多的武将则沦为指挥系统中的配角,毫无发言权。
仅读了几本兵书战策的书生们,把自己当成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挥兵北进,与契丹战;放马河西,与西夏斗,孰不知他们连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如,至少马服君的儿子还能提刀上阵,最后来个决死冲锋呢。这些书生们还把赵光义下发阵图的习惯,发挥得淋漓尽致,要求武人们,严格按图索骥,打胜了,当然是自己的功劳;打败了,一定是武人们不遵良策,违反命令……
完全被架空了的武将,在皇帝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怀疑目光下;在如恶狗守食般,护着到手权力范围的士大夫们,警惕的盯视下;在世人皆曰从军低贱的社会氛围下,有能力的,被打压,如被逼上死亡之路的杨无敌杨业,如只一句“朝廷疑你”,便被放逐、郁闷而死的名将狄青,唯有如曹彬般的,既无能力,又擅装孙子,才被皇帝与文人们所欢迎、所称赞。劣币驱逐良币,一代代、一批批,劣胜优汱,最终留下的,就剩下萎靡不振,躲事而不做事的货了。
最终,完颜家的女真人,一通鼓声,便吓得固守黄河天险的三军,四散而逃。赵氏皇族上下,宫廷、朝廷诸人,为崇文抑武之策,付出了惨痛代价,虽说他们是——祖宗的债,儿孙来还,可无辜百姓何过之有?!
更让人困惑的是,偏安一隅的南宋,竟然继续奉行崇文抑武——用“莫须有”罪名害死岳武穆,逼得韩世忠畏惧遭祸,而闭门不出……
《元史•世祖本纪》中有这样的记载,宋朝灭亡后,忽必烈曾经询问宋朝降将:你们为什么投降?降将回答:“宋有强臣贾似道擅国柄,每优礼文士,而独轻武官。臣等久积不平,心离体解,所以望风而送款也。”这哪里只是指控、斥责贾似道一人?!这又何尝不是替宋朝历代的武将,发泄出长久以来积于胸中的那一股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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