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律使人学习,早起第四百七十二天
自愿奴役
我推荐大家反复去读艾蒂安·德·拉·波埃西(Étiennede La Boétie)具有决定性的短篇论文《论自愿为奴》(Discourssur la servitude volontaire)。我们可以从文中看到,弗洛伊德之前的几个世纪中,人们是如何自愿接受奴役的。对拉·波埃西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认为人民弄错了,错误地为他们的奴役和不幸努力。因此,只需要他们睁开双眼,或者有人叫醒他们,让他们站起来反抗,重获独立和主权。这属于进步-乐观主义的理解。另一种对拉·波埃西的理解则从他的文字中看出了人民对奴役的甘愿,他们甚至深深地渴望这种自我镇压。因此,是人民自己供养了暴君、选择了独裁,向专制者献媚奉承。
这种悖论而清醒的理解让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但是,这种理解能够阐明幸福哲学之谜。这种美化了的安逸是一种无意义的对存在的控制,白白地掉价、隐身、难以捉摸的强制,所有人都想要,还想要,努力想要获得更多的份额……
我可以想象,读者觉得我太夸张了。他们会反对说21世纪的幸福也没有那么吓人。因此猜想这样的幸福如此有害、黑暗和危险太过极端。但是我坚持我的观点,还要强调我的观点。我坚持认为人们向我们兜售、吹嘘、让我们渴望的幸福,是一种卑劣的东西。而且,我还想说说为什么。
我有三个理由认为这种幸福令人作呕。
首先,老实说,这种幸福是对生活的否定。生活是粗鲁、赤裸、野蛮、无序、无用、难以理解、难以预见、难以忍受而令人震惊、贫穷而可怖的。说生活本身是幸福或不幸的,这没有任何意义。生活是纯粹而简单的突然涌现、意外、创造力和无尽奇袭的组合。
因此,幸福哲学想让人相信,安详平和的,摆脱焦虑、不安、苦恼的,永远沉湎于一系列的愉悦、消遣、喜悦、微笑、甚至简简单单的安逸之中的人之存在更优。但如果存在仅此而已,那相当于否定了人生的力量。难以预见,没有原则,没有独立性,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无序,人生总是和我们想要强加给它的不一样。想要把人生放进没有阴暗面的幸福模型里,说到底,就是想要抹杀人生却不想弄脏双手。因此,在我看来,这种幸福很卑鄙。
第二个原因在于历史和哲学层面。比如,古代人描绘的哲学幸福和如今人们吹嘘的幸福之间的确有着深刻矛盾。当我们阅读《高尔吉亚篇》,就可以发现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幸福与美德有关,要尊重善良,暴君不可能幸福,他们从愉悦到愉悦,从任性到任性,从暴戾到暴戾,既贪得无厌,又不稳定。
加利克里在对话中反对苏格拉底,维护“真正的幸福处在不停的、永久更新和重建的从愉悦到愉悦、从欲望到满足的过程的对立面”这样的观点。然而,如今的幸福大部分甚至全部都由一系列的快感、享乐、消遣和游戏组成。这样的幸福和苏格拉底以及古代哲学家教给我们的自由形态毫无关系。
不该忘记在苏格拉底和加利克里之间,在伦理哲学和没有迟疑的追求享乐之间,在道德人和权力人之间,是一种鱼死网破的争斗。哲学家和他们激进的对手最终拒绝了对话,人们渴望打倒苏格拉底,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没有任何人必须站在苏格拉底那边。加利克里赞颂力量、成功、暴君的幸福、不公的胜利。人们有权偏好这些,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
在我看来难以置信、让人气愤的,是假装这种根本、永恒、斗争的对抗不存在。在我看来,如今的幸福很像加利克里吹嘘的那种,而非苏格拉底描绘的那种。可能,是一种轻微的、裹上糖浆的版本,但是,想要无限期地连贯堆积快感的理念依旧是核心。
再说一遍,并不一定非要选择信奉苏格拉底的幸福。但是幸福哲学的所作所为就好像这一幸福思想里没有无尽的冲突,好像可以在幸福中完成一种软弱的统一,好像人们可以调动苏格拉底,调动哲学,调动古代智者的形象来吹捧这些思想家们完完全全反对的自私享乐的人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改头换面、乔装打扮、在幸福哲学中模糊的散乱幸福是一种卑劣的东西。
必需的快乐
我的第三个理由可能是最重要的理由。现在,幸福最卑鄙可耻的是其强制和必需的特性。表面上看,当然,所有人都是自由的。然而,这种幸福以其自己的方式成为一种绝对强制。这种幸福处处被规定,这规定虽然温柔,但是有效。
帕斯卡尔·布鲁克纳(Pascal Bruckner)一边宣称“永恒惬意”和“幸福义务”是实质精华,一边强调“这种强制是多么让人难以忍受”。幸福成为一种必需。寻求幸福是日常任务,构建幸福是唯一得到允许的目标。禁止不幸。梦想别的事情都不被看好。同样悲哀和荒谬的是他尽最大可能规定这种幸福,局限幸福的范围,为幸福消毒。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关于“末人”的篇章中完美地、相当超前地预见了如今的情形。末人的幸福是没有理想,没有努力,没有痛苦,没有边际。是一种平淡的、摆脱任何要求的幸福,仅仅是渴望平静。安宁的幸福,没有光芒、没有计划、没有努力的存在。平静地吃饭,再一次平静地吃饭,永远平静地吃饭,再无所求。
这种约束的缺失反倒成为自己最大的约束:不可能拥有翅膀,禁止张开翅膀,驱逐飞行航道、天空图谱和追求边际的梦想。大胆、冒险、勇气、忍耐、韧性……如此之多的古老词汇失去了用武之地,意义褪去。只有一丁点记忆,对未来只有一丁点寒酸要求。如今只有一件事情是绝对必需的:扎下根来,紧紧攥住自己小小的幸福。
这种末人的幸福如今成了全人类的幸福,显然符合了历史学家弗朗索瓦·阿赫托格(FrançoisHartog)所谓的“现世论”(présentisme),从我们对世界和历史的再现中抹去了时间观念。不再考虑躲在黄金时代中的过去,也不再考虑可能改变的明天。昨天是模糊的,未来是含混的。在这个历史和未来都不再确立的世界,在理想不再被建立的世界,幸福的内涵立刻板上钉钉:及时行乐,过一天是一天,享受当下——因为除了当下,再也没有别的愿景。
当下,幸福保证的当下,包含了一切,从此以后,个人生活和公众生活一样,房子和工作一样。曾经某个时代——没有那么遥远,在人人都渴望幸福之前——人们视自己的职业为生计。工作不必是快乐源泉,而是一种供给需求、甚至供给生活的方式。事业,职业生活,不是幸福的组成部分,不是人生快乐和个人发展的首要因素。
近几百年来的一项重大创举在于让职业人生成为一项如此重要的事情,以至于通过工作,甚至只有通过工作,人们才可以真正变得幸福、快乐、有创造力、富有禅意、洒脱、有效率……现今幸福言论中玩弄大众的诡计之一就是见缝插针地把幸福到处塞,混淆生活和工作,让人相信在职业生活中人们的首要任务是感到喜悦。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一种极权制:再也没有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自由的空间,零外在。每时每刻,每个地点,每个人都有责任趋向幸福,也就是说,趋向健康、趋向“活力”、趋向享乐、趋向饮食—运动的结合、趋向每日五种蔬菜水果的生活……娱乐中幸福,工作中也幸福,公交车上幸福,在家也幸福,看着屏幕幸福,睡着觉也幸福。
完全是一种极权制,因为这一幸福的世界是一种同一的世界,没有交替转换,到处被控制,永远被监管,虽然没有真正的监管系统!乔治·奥威尔笔下老大哥(BigBrother)的旧日幻想再也不算什么。无须想象一个关乎世界幸福的秘密社团制订了一份行动计划,组织了秘密管理,到处安装了摄像头,通过监控器和心理管理专员监视着。并不是这样的。
而是每个人都潜在地监视着每个人。每个人都遵循着没人下达的指令。心理指令的维持独自运转着,而且运转得相当好。生活的标准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大部分时候,却没有任何布告,甚至没人察觉。
因为幸福的诡计比旧日理性的诡计更多端,也更强力。当人人都宣扬着快活的时候,怎么能想到奴役呢?当每个路口人们都庆祝着诸如个人战胜体制的欢愉,怎么能认出这其实是一种极权制呢?
诡计就在这里,反抗和极权制属于同一个半球。这个半球以幸福为名,破坏性地工作,如同粗暴的监视者。它的反抗是一种标准,它的混乱是一种安全措施。这种人们想要拥有的幸福,只不过是一种卑劣之物。
因此,简单来说,哲学家们加入对这种幸福颂歌的队伍非常荒谬。赞颂幸福这个想法本身,以及更甚的,支持哲学可以帮助人们获得幸福的想法,与哲学的批判角色尖锐冲突。
为幸福编制绚丽的剖析花环,而不去揭露其陷阱和恶意的哲学家们背叛了他们自身的角色。他们没有服务于自由,而是做起了奴役的游戏。
注:文章来源于拜德雅
2019年7月14日
我是有点逗的正经人
时而神经,时而正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
一名终身学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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