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父亲就在大哥的店铺里翻找,一会儿掂量掂量这根木料,一会儿又抽取另外一根反反复复地比划、揣摩,大哥停下手里的活,望了他几眼,心里有些纳闷。
大哥是个木匠,在镇东头开家门店,店里备有不少木料、板材等,留作客人前来订制家俱招揽生意用,说是家俱店,其实什么活都揽,家具、农具样样加工,因大哥手艺不错,引来了十乡八里的人,大哥很忙。
父亲70岁那年,和母亲离开村庄,搬到大哥家附近居住,闲来无事时,父亲爱在大哥的门店里逗留,饶有兴趣地观摩大哥做事,了解到一件件物件从选材、备料到成品的整个制作过程,渐渐的,他对木工这一行当似乎不再陌生,兴趣来时,父亲也操练起来,拿起工具叮叮咚咚,出其不意地制做出一些小家什以供自己使用,给脱了柄的菜刀安个柄;做一两个携带方便的马扎;三两个矮凳等,属于小敲小打的范畴,经他手做出来的东西虽粗俗、简陋倒也实惠、耐用,偶尔还作为小礼物送给街坊邻居。
大哥早已习惯父亲在门店里翻找,然后捎带走一些派不上多大用处的边角料。只是父亲今天的举动不太像小敲小闹,眼睛盯着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大哥好奇地问:“爸,您想做什么呀?”
父亲半响才“怯懦”地说:“我想做张独轮车…..”
“独轮车?”
大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他显然没有听错。
“现在哪里还用得上独轮车?你做它干什么?”
“这——你不用管,就想要你两根木料….”大哥看着父亲,欲言又止,他深谙父亲的脾气,认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父亲清瘦、但精神矍铄,好动的性格造就他一副健康、灵活的身板。母亲却身形肥胖,行动笨拙,经常会有腰腿痛现象。
老两口生活简单,几件简陋的家具应付生活。
一次回家,我发现父母家变化不少。一把新椅子奇奇怪怪,木纹本色,比大椅子矮,比小椅子高,四条粗细不匀的腿,虽经过打磨,依然粗陋不堪,鹤立鸡群般耸立在几把矮凳子中间。那张古旧的小方桌四条腿都穿起了“高跟鞋”,台面随之抬高,再看看那嫁接起来的腿,似乎只经过斧子的简单砍划,棱角分明,桌腿上下的木材因年代、材质、工序不同,颜色上极大的反差,让这张小桌子看起来十分突兀。
父亲正蹲在院子里侍弄着花草。
“爸,这些都是您弄的?丑死了!”我指着这些奇葩的桌椅问道。
“嗳——丑俊无所谓,你妈用起来方便就行。”
我恍然大悟,一年来,母亲总说腰腿痛,尤其病症发作时,走坐都不方便,我带她多次就医,一番检查后,医生没能说出子丑寅卯,只开了点安神、止痛、补钙的药对症治疗,药虽吃进不少,却不见母亲腰腿痛的症状改善。渐渐地,大家都淡漠了她的“不治之症”,日渐习惯于她越来越迟缓笨拙的行为。常见,母亲欲落座在矮凳上,必先把凳子移到可以攀附的物体附近,然后搀扶着“怯生生”地坐下去,像椅子上有盆炭火不敢贸然下坐似的,起身时,身体却又像被椅子牢牢粘住,需借助身边物体的牵拉才得以克服阻力,缓慢起身。
“现在的桌椅是我根据你妈方使用的高度进行改造的,你瞧,还有那个马桶架也是….”父亲用手指着卧室角落里的马桶架,脸上显露骄傲的表情
母亲75岁那年罹患食管癌,虽积极治疗仍无法改变她越来越虚弱的事实,半年后,肥胖的母亲变得骨瘦如柴,体力不支,她只得逗留在院子、房屋里,数着日子,在院子、房间里无精打采地来回踱步,疲劳时便躺下来休息,户外活动显然是可望而不可及了,但母亲凝望窗外久久不愿收回的目光,出卖了她心中的万般不舍。
父亲想把母亲再次带出去走走,
一天,父亲经过老街,一眼瞟见街角杂货店里正出售独轮车轮,父亲突然就有了主意:“何不做辆独轮车?”
父亲几十年的生命里都与独轮车为伍,农忙时,运肥、运粮;赶集时买卖化肥、种子;每年的堤坝维修更离不开独轮车推运泥土……独轮车使用起来省时省力,对于父亲来说驾轻就熟,只是生活条件改善后,这种独轮车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父亲对它依然记忆犹新,情有独钟。
没有人能想象父亲是如何完成独轮车的制作,他把独轮车的上面做成斜坡,各个关键的部位除了铆钉固定外还用铁丝拧紧加牢,总之,这个看上去更像躺椅的独轮车便在父亲手里诞生了。
父亲把一床薄被折叠成大小合适的褥子,铺在“躺椅”上,把母亲搀扶过来,母亲或坐或半躺在上面,然后,父亲躬着身把肩带搭在脖子上,一双嶙峋的大手牢牢地握住车把,直起腰迈开步子推着它,载着母亲吱吱呀呀地上路了。
春天的室外鸟语花香,父亲佝偻着身躯推起独轮车,带着母亲走在街衢上、走在田间地头,阳光明媚,微风里带着花香,走走停停,母亲在独轮车上或坐或半躺,神情安详,他们一起看眼前的花开花谢、蝶飞蜂舞,聊着属于他们永远无法聊完的过去。
父亲下地种菜,也以这种方式把母亲带在身边,这里,是他们共同参与劳作的场地,一个施肥一个浇水,如今,母亲虽然是靠在独轮车上,过去的一幕幕依然清晰,就像眼下的土地早已熟悉他们的身影一般。
清晨,母亲突然惦记起街西头的那家豆腐脑,父亲便推起独轮车带着母亲过去,母亲可吃的食物已经很少,豆腐脑曾经是母亲的最爱,细腻润滑的质地,母亲尚能勉强下咽,父亲之所以把母亲带到店里,他希望,一群喜爱豆腐脑的人,津津有味食用的场景,能勾起母亲的食欲,让她多吃进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姨妈家住的不远,有几位老友时常聚在那,怡然自乐地聊天、打牌,尚有孩童承欢膝下,稚嫩的嗓音、甜美的欢笑,都是醉人的好时光。
……
四个月后,母亲走了,父亲落寞地站在空荡荡的独轮车旁,泪眼婆娑地望着母亲的灵柩远去,直到在视野里消失……
母亲离开20年了,父亲也离我们而去,踱步在夕阳余晖里,我时常会想起父亲那佝偻、清瘦的身影推着独轮车慢慢走过的情景,车上是半靠着的母亲,阳光洒在他们斑白的头发上,他们正呢喃低语,身后是一串细碎的车轮声,宛如一首古老而悠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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