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明

这天早上，失明了近两年的我，忽然又能看见了。

最开始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色块纠缠在一起，旋转的闪烁的光点，叫人头晕。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早晨的不同寻常——是真的吗？是我想的那样吗？我陡然从睡意中惊醒过来，几乎摒住了呼吸：眼前的光晕慢慢扩大、清晰，就好像是一台正在对焦的照相机，过了大概十几秒，这台迟缓的相机终于清楚地拍摄出我眼前的画面——长满了裂纹的、老旧泛黄的天花板。

我微微转动眼珠，四周的画面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小房间，只是墙角多了一些霉斑，床边倚了一支导盲杖。

憋闷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我想要尖叫，又想要疯跑！

这时，外面传来瓷盘放在木制餐桌上的“咔哒”声，我知道那是奶奶做好了早餐。我几乎可以想象：餐桌旁爸爸正看着报纸，妈妈还在房中打扮——我简直迫不急要告诉他们我又能看见了！

我跳下床，正想冲出去，却忽然又生出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惊喜呢？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抓过床边地导盲杖，好像平日里那样摸索着打开了房门。

“Hi凯文，早上好！”

餐桌旁，奶奶颤抖着手将一杯清水放在我的座位前。

“hi奶奶！”我偷偷瞟了眼客厅的时钟：七点半。奇怪的是，早该起床的爸爸此时却不在——或许他还在房间里吧，可他快要迟到了呀。

我不经意般用更加高亢的声音喊：“早上好！爸爸。早上好，妈妈！”——确保房间里地他们可以听到。

我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准备地宣布，憋得脸都快红了。这时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早上好，凯文，睡得怎么样？”

我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我感到毛骨悚然，爸爸地声音，是从餐桌旁传来的！

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听到妈妈担忧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噢甜心，你发烧了吗？”

我微微偏过头去，爸妈房间的门虚掩着，借着阳光，我眯起眼睛，看到——里面根本没有人！

怎么回事？爸妈去哪儿了？房子里闹鬼了吗？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我吓得哆嗦了一下——是奶奶：“凯文，你不舒服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柬埔寨老太太，忽然想到她小时候给我表演的把戏：奶奶左手拿着一个洋娃娃，偏过头和她叽里咕噜地说话，神奇的是洋娃娃也能用稚嫩的声音回应她，就好像玩偶里面住了个人类灵魂——当然，长大后我知道了，那是奶奶在说腹语。

“凯文？”奶奶摇晃了我一下。我看着她浑浊的眼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我能看见了。

我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餐桌旁爸爸妈妈热烈地交谈着，奶奶的腹语活灵活现，几乎听不出任何异样，但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7：40，爸爸出门上班去了。7：50，妈妈和我道了别。8：00，到了我下楼散步的时间了。

奶奶过来提醒我，她收走了我面前的餐具。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勉强维持着平常的模样出了门。

开门，下楼，我默默数着台阶的个数：一级、两级、三级……到第六级台阶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奶奶关门了。下一秒，我的左边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hey凯文，今天也很准时嘛。走吧，我们正好一块儿散散步。”

那是二楼的山姆爷爷，每天早上他都和我一起遛狗、散步，这是惯例。然而今天，我的余光瞟着左手边紧闭的大门，冷汗直冒。“唉，这楼梯真窄，凯文，你走前面吧。”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了自己的一只脚，慢慢往下蹭着。我身后，传来一阵时轻时重的脚步声——是奶奶。

原来每天，她都跟着我吗？她想干什么？这实在太恐怖了！

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这不是错觉，走到一楼后，我终于忍不住丢掉了手里的拐杖，极速奔跑起来！

身后传来山姆大叔的叫喊“凯文！凯文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呀！”随着我越跑越远，这声音最终变化为一道苍老尖利的女声：“凯文——！”

我疯了一样在这个小镇上乱窜，奔跑着去敲每一扇房门，大喊着：“救命呀！救救我！”然而没有一个人开门。

更奇怪的是，早上八点，上班的时间，街道上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就好像整个小镇，整个世界，都只有我和身后追逐着的奶奶……

我一下子被惊恐摄住了，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个小镇好像在我眼前旋转着，我真的处在真实的世界中吗？

“凯文——凯文你，又能看见了吗？”

身后传来奶奶气喘吁吁的声音。

“又”？

这么说，这不是我第一次失明，也不是我第一次陷入这样的境地。可我明明记得，过去的两年无比的“正常”：我家庭和睦，小镇上居民和善，我从出生起就居住在这里，除了两年前不明原因的突然失明令我的生活一团糟外，其他的没什么不同——等等，我到底为什么会失明？

为什么两年前我会失明？

……

记忆的面纱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她无比残酷的一面，我在恍惚中记起了那些变色的天地，暴动的人群，被拖出门外杀死的父母，搂着我躲在床底，用腹语引开了劫掠的强盗的——奶奶……

“催眠又失效了吗？”奶奶担忧的从后面追上来，“凯文，你……记起来了吗？”

我嘶声尖叫起来：“不不不不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奶奶搂住我，一边哭泣，一边用我听不懂的柬埔寨语在我耳边呢喃，声音又轻又细，却偏偏能钻进我的心里，周围的世界旋转的更厉害了，我觉得很晕很晕，那个在早上给予我无限惊喜的光晕在我眼前慢慢缩小，好像一台将要报废的照相机，最终——归于黑暗……

……

“凯文，早餐好了，起床吧。”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我悚然一惊，但随即我想到：我已经失明两年了。

作者：凌暮芸夏。自媒体运营，微信公众号【凌暮芸夏】，文章首发均来自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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