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前我住在江南旧城,虽是钢铁重镇,但却是很秀丽的园林城市。
市内有九座小山陵,大多和缓温柔,小小的一座。我读书时日日要经过的就有一座,离学校也很近,可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它,近得好似老友对面饮茶。中间是一汪凝碧的人工湖,中间点缀几个人工岛,名字很秀气而且通俗,曰雨山湖,曰鹃岛。湖滨大道自然植满嘉木,旧城其他各处也鲜花似锦,四时不断。嘉木尤其丰茂,春夏时皆郁郁葱葱,秋冬也遍体金碧,美得无暇。
更小的时候,我是个可爱的小玩意儿,很听话,也很容易被逗笑,咿咿呀呀地抒情但大人不知所谓。我知道我究系钟情何处,我最爱嘉木的清静自成。嘉木青春时娇翠欲滴,一身清华,令人静澈愉悦宁馨,然而碧云天黄叶地之类的景致,也能让人浓愁万千。
大约我最早感到哀伤,是三岁的时候看到《娃娃画报》上一祯景色图片,上面是一扇酷似我在旧城的家的小区大门,内里一片黄叶委地,外围红叶乱舞,插画者意在教会小朋友说一个“秋”字。我看了,吓,不得了,简直觉得五内俱伤,都似乎不是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从此看到秋木的景色,突然有了万种浓愁,品尝时间的流逝竟然有一种味道。这也似乎是我是作为一个人,除却衣食天性外,体会到的的第一种强烈情绪。百岁哀乐,皆仰于此。
或许我投错了胎,我本来应该是一棵树。后来家父在我九岁生日时送给我一本《少儿植物百科》,编者是我旦的谈家桢院士(也算是缘分),收录了三百多种常见或珍惜的植物,我很爱这本辞典,篇篇如凿于胸,从此可仰头唤名。旧城里的嘉木,最多的是香樟、悬铃木、鹅掌楸和泡桐。前面两者人人皆知,后面两种认识的人却不多,然而我知道,所以那时候很得意。 以下专写这两者。
嘉木的盛年是在四月。四月时两种香气最好,一种是上半月天气还凉的时候,可以闻到的泡桐花的香气;还有一种,大约是下半月稍稍有点温热时,香樟散发的柔香气。泡桐的香气沉静如凉水,香樟的香气弥散如柔雾。泡桐未着花时,枝干孤直疏朗然而枝桠却旁逸斜出、瘦叶披离,像“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所摹之景一般入画。泡桐很挑剔,若是水土好,便水灵灵的,若水土不好,便萎黄而不净。所以旧城的泡桐大多是白紫如玉,如雪轻扬,而魔都市中心开出来的大多枯瘦萎靡。此非偏见,中山公园轻轨站上能望到的一棵就是佐证,我望着她已经七年了。 泡桐花颇为倨傲冷艳,高高居于枝端,寻常时候根本摸不到。可是她会跳楼,啪地一声,是谓天花乱坠。 有次和小师妹走在复旦”绝情谷“上,那里有复旦仅有的两棵泡桐,正和她说泡桐像绿珠坠楼的比喻,忽然一朵花就掷地有声地坠在我们面前。彼时矫情,我怜惜这干净的艳尸,便夹在笔记本里,香气经久不散。 事后小师妹下回去发了一篇感慨”一朵花是如何跳楼的“的帖子,搏大家一笑。然后,小师妹们出国的出国,嫁人的嫁人,四散了。
泡桐有香,鹅掌楸无香,但鹅掌楸有硕人一般丰盛的美貌。四月时,鹅掌楸一身华盖荫瀑,那种绿色是极娇极嫩的,嫌“流翠欲滴”仍不足拟其饱和度。其叶形如鹅掌,却大似人掌,生着细细绒毛,到了五六月间就捧出鹅黄色的罂杯或灯盏,唇沿轻裂如笑,姿首娇憨,状如郁金香,于是又有人把鹅掌楸称为“中国郁金香木”。再到九月秋收时,枯萎的花座里忽然长出一座小小的珊瑚珠子垒砌的宝塔,艳丽灼灼。虽无香,娇绿、鹅黄、珊瑚红,鹅掌楸已殊荣盛极。
鹅掌楸在旧城极多,魔都却少见,有幸在家附近见过一行,也是行道树,但总觉得黄绿搭配没有那么娇媚可人。也可能是始终怀着“春色觉来他乡”的愁肠,回忆里密密的江南嘉木,已慢慢湮湿了此刻的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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