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分，唰唰唰——娘穿着围裙，弯着腰，一手撑在锅台上，一手握着短小的炊帚在沾着水涮锅。锵锵锵——娘用马勺刮出锅底混着油星的污水，舀到一旁的黑皮桶里，再放入清水，再用炊帚掸净锅底。
娘捂着腰，扶着锅台缓缓坐到木墩上，将那缕散落的秀发捋到耳边，她点燃灶洞里的柴。之后，浓厚的烟气沁出炕缝，一丝丝的，一缕缕的，弯曲着蔓延，散成团团的花儿，散成淡蓝的云幕，很快，屋里便呛满了烟。二姐咳嗽两声，蒙起头继续睡。我闻着烟熏得竹席混合着炕胚的灶火味，再也睡不着了。
见到我起的早了，娘有些意外，笑笑招呼我过去。我走到娘的身边，娘伸手摸向我的头，却发现坐着已经够不到我的头顶了，娘惊讶的说：“呀，娘的月儿都长这么高了，怪不得娘总觉得自己老了，原来是真的老了。”
我看着娘的脸，这张微笑如春风般温暖的脸，早已被一道道饱含风霜的可恶的皱纹爬满，鬓角是染了银霜吗？斑白了些；嘴唇也不是饱满的赤红了，泛着白，且燥起了皮。娘真的老了？我连忙摸向娘的脸，触手所及，和我光滑细腻的脸不同，娘的脸是翻涌着红润的粗糙。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比较着，思量着，一个恍惚，这张熟悉的脸竟然陌生了，这不再是我记忆中温柔善良的脸，虽然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善良。
我的娘呀，竟然真的老了！我的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却是害怕了，害怕娘会老去，老了就会死，我真的害怕了。我噙着泪，拉着娘的胳膊，求她不要变老。娘欣慰地笑了，说我人小鬼大，没白疼我。
正说着话，爹打着哈欠挑帘出来，见我泪眼摩挲的样子，他的眉头一皱，虎目一瞪，像打苍蝇一样，一巴掌扇在我头上。随后，他看也不看被打到一旁，缩着脖子发蒙的我，他一边向厕所走，一边骂骂咧咧的说：“狗日的，大早起就嚎丧，真他娘的晦气！”
娘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她哄了哄委屈的我，又哀怨的责骂了爹几句，便让我看好灶火，拎起那个装满猪食的泔水桶，肩膀一高一低，脚下一深一浅的去喂食。
那些家畜家禽们也都饿了一夜，摇溢的泔水桶仿佛一声发令的信号，鸡鸭在篱笆中扑腾开来，大黄拖着铁链来回的跑，圈里的猪哼哧哼哧叫个不停。
它们都在呼唤着娘，盼望着娘。
喂完它们，粥也熟了，娘又麻利的烙了饼。等爹在厕所蹲得腿脚发麻，抽了几袋烟后，早饭已然上了桌。盆里是金黄的稠稠的玉米粥，泛起一圈薄脆的皮，酥软的薄饼摞成一叠，我眼巴巴地望着，却不敢动手去拿。这是爹订的规矩，大人不上桌，小孩不能先吃，吃了就要挨打。还有，爹说过，吃饭时不能哼歌，不能说闲话，不许吧唧嘴，更不许剩饭。爹的规矩多着呢。
爹蹲在地上洗脸，含着水声叫我：“老丫头，去给爹剥根葱。”爹的态度和蔼且得意，真像村长对爹说的那样：大拐，去帮我把家里的铁门焊一焊。那时爹拍着胸脯，乐着说：小事一桩。现在听爹叫我“老丫头”，我也乐得忘了刚刚挨过一巴掌——人都说老丫头是宝，是爹娘怀里的小棉袄，我可是暖暖的小棉袄呢。
我清脆地答应一声，忙不迭跑去院子给爹剥葱，一根，两根，三根，一连剥了好几根，辣的我眼睛都红了。
吃饭时，娘要喊哥和二姐，被爹拦住了，爹嚼着卷了葱的饼，对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睡懒觉的行为嗤之以鼻。爹含糊不清的说：“不吃也饿不死，饿了也得忍着，活该！”
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叹息，会无奈。我从未见过娘去反驳爹的意见，除了前天关于大姐要上学的事情，但那时，娘也只是略略发表了一点意见。哎，我这个柔弱的娘，还有同样柔弱的我，我们挨坐在一起，低头默默吃起了饭。
娘只吃了一小块饼，喝了半碗粥，便捧着肚子对爹说：“我吃饱了，去给你装晌午饭。”
爹吭了一声，仰头喝掉杯里的酒，瞧着娘拿出长方形的铝饭盒，装满饼和葱。爹和娘商量：“你说你这个人，不吃饭都会长肉，会发胖，是不是家里太清闲了?要不，咱们再养头羊？”
娘愣了一下，迟疑少许，拒绝说：“养不了吧，最近虽说胖了些，身子却乏的很。早起喂食我感觉有些吃力，可能是天气太热了，过两天再说吧。”
爹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腻，披上那件孔洞布满了下摆的蓝衬衣，卷着烟便朝外走。
爹要上工去了，娘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紧锁，又毅然舒展。她伸手喊住爹，试探着问：“他爹，明个馨儿就离校回家了，金宝他们哥仨也要考试，放暑假。你不如跟羊倌爹念叨念叨，让月儿看家，我们四口去牛场打打零工，给馨儿攒点学费，你看...”
娘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惹爹生气。
可是爹还是生气了，他黑着那张不善的脸，死死盯着娘，他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真是一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样子。那根抽了几口的旱烟被他摔在脚下，用力碾了碾，碾的稀碎，和地上散乱的柴沫混淆，分不清是烟沫还是柴沫。
爹瘸着腿，一步一步靠近娘。
爹是要打娘吗？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抱紧了手里的饭碗，想要过去拉娘躲开，却又没有胆子，只好将头俯下去，俯得低低的，脸快要贴在桌子上了。同时，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娘和大姐她们去赚钱，不是挺好的吗？爹为什么要生气？我幼小稚嫩的脑子，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娘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爹靠近，她不信爹会打她，所有没有闪躲，也没有退缩。然而爹忽地猛一伸手，还是吓得娘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娘的动作惹怒了爹，他气急败坏，蹦着瘸腿的脚，指着娘的额头骂道：“你这混娘们躲个啥？老子还能打你不成？他妈的，你好好想想，从你嫁我那天起，老子啥时候碰过你一根手指头？”
嘴里骂着，爹又靠近娘，一把抢过娘紧紧抓在手里的饭盒，狠狠哼了一声，又瞪了娘一眼。爹将饭盒夹在腋下，转身向外走去，边走边不屑地说：“大学是个屁，上到高中就能够用了。狗日的，谁要敢考不上高中，老子保管敲断他的腿。”
娘望着爹的身影发呆，她又叹气了。过了一会，爹走远后，娘对我说：“月儿，娘要去姥姥家一趟，你...”
“娘，我也想去。”
“好，娘带你一起去。”
娘笑着摸了摸我的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叫醒了不耐烦的哥，反复叮嘱哥几次，才推着车子出了门。
家里的自行车还是多年前的老古董，锈迹斑斑，又笨又重，车梯子也不见了。娘用平时坐的垫子放在车梁上，让我坐在垫子上面，这样她就能边骑车边和我说话。
今天累了，写半章吧，不能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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