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入了腊月，天有些凉，便将火盆生了火取暖。我独自一人在屋檐下饮酒，仅仅三杯，竟有些醉人，可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起从前，每每自己酩酊之时，都会一个人走上几段路，登高凭栏，看远处的山峰峦叠嶂，看近处的河奔腾不息。

往往那时，看到万里长空，心中无限惆怅。

我自小爱读书，更是热衷于吟诗作对。那日，云轻风淡，惠风和畅，我去城郊山中以诗会友，没想到能与他初次相遇。那时我正值豆蔻年华，他长我三岁，已是清朗才俊。犹记得他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纸扇翩翩，衣袂涟涟。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束了一个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端垂下来的青丝散落腰间，开出一朵黑色的罗兰。

有人提议，就以今日的聚会来作诗。众多文人墨客，唯独他最懂我，我所言的每一句，他都和我一拍即合。

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我，那是第一次动心。

他懂我欢喜，知我心意，三年后，娶我为妻。

他在洞房花烛那日送我一把银梳，说今后便是结发夫妻，以此为凭，生死相许。

我们常常携手登高望远，我作诗，他赓和。

曾答应与我踏遍千山万水，走过萧索繁华。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战事不断，他不愿再做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要去从军做铮铮男儿保家卫国。我无心再出远门，整日守在家中，想起他牵着我的手说：这红尘间万事万物，只愿与你一人共欢喜。

我答应他，我等着你。

后来，我时常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循城远览以寻诗。

回家后，天色渐暗，将桌案前的蜡烛点亮，轻轻摇曳的灯芯把笔墨纸砚全都照亮。我拿笔写下今日的心情，装进木箱，再藏到床底。心里有万千思绪，信却一封未曾寄出。

说好三年回来我的身旁，奈何如今依旧在阳关打仗。

你那里兵荒马乱，我这里又怎能安稳太平。

我从来不是大义的女子，世人怎样于我又何妨？只盼与心爱之人携手到满头银发。

他离开那日，我不顾一切奔赴他的身旁，他的呼吸平而缓，我俯下，将耳朵轻轻贴在他的唇边。“如若此生不能耳鬓厮磨、长相厮守，那又何必束缚，既然缘尽如此，那便来世再续。”说罢，就此离开。

泪湿了我的脸，天也下起了雨。

城外有许多新立的坟丘和墓碑，我撑着伞，伫立在他的碑前。我怨他，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我掏出手绢轻轻的擦拭墓碑，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我转身离开，一直放在身上的银梳掉了出来，我伸手捡起，银梳上依旧沾上了泥土，索性将它一并埋在他的坟冢，任它陪着土下的亡魂聆听这天地间的雨声。

当年许下的承诺，终究还是变成了坟冢里的一把粉末。

这座城，没有了你，终究不再属于我。我将会离开，去远远的地方。

我走了，去一直向往的西子湖。这一世，生不得同寐，死亦何须同归。

生死两茫茫，那日一别，距今已过去十载有三。自那时起，我无意再吟诗作对，也无心再嫁于他人。

我走进屋里，从床下拿出那个积满灰尘的木箱，走到门外，将十几年前所有的信件一并投入了火中，看火愈烧愈旺，似乎在火光里看到你的身影。

你说什么？往后的人生，你安静的在天上伴着我。

好啊，我会坚强，为自己而活。

我们来世再见。

后记：故事的最后，她的尸骨也留在了西子湖畔，与孤山之上的闲鹤香梅为伴，与山下藕花青莲同安。而其夫葬于建康城，与她远远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