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最初是陌生的无名墓园,每周一二次漫步其间,几年过来,季节的换景就不再惊讶,也未曾遇见人,渐渐信赖这是个废区,可占为孤独者的采地,踯躅在环形的泥径上,就都是苍翠的树苍翠的树,因为十四座墓碑全位于泥径的外缘,其内细草铺汇成偌大的圆坪,乔木和亚乔木分别耸立着,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幽林,只有居中而偏西的那块黑岩,巨象之背般伏在蒿莱丛中,容易引起如果憩息其上的意欲,并非有所困倦,都只宜于坐着卧着浏览高处纷纭的杈桠,其实是满天明绿的繁叶,无不摇曳颤动萧萧作声。
那年夏季常来大风,暴雨比风还大,墓园里有树折倒了,折倒了一棵,也位于西北角,过后锯成许多段,曝在原地,日光照着肉黄的鲜明的横断面,年轮可估百数,蛀空了的缘故,近地面那截被什么虫长久营巢,倒下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连累别的树,而因为是夏季,墓园的整部浓荫,唯独西北角就敞亮得异样,可知这棵树曾有多少多少叶子,直到秋季,秋深,缺失感才不再显着,段木全运走,翌年的夏季,除非想起那时折倒了一棵树,此外不会觉得墓园有什么缺失。
(这些或者写入给桑德拉的信)
黑岩是很大一块,方位犹如管弦乐队的指挥所在处,这个慵懒的指挥兀自坐着吸烟,僭占整园叶子的混合碎声,总是这样起始满怀愉悦荣耀,任凭亿兆树叶的碎声供养一尊,将自身喻作薄巧的纸舟,树叶的碎声诠释为淼淼的水,水的浮力裕然载托纸舟……
叶子的碎声撩动耳蜗的纤毫,风给发肤以清凉柔润,而肉体何止是这些,它大着,被忽视弃置,于是它欠伸了,健全的肉体在黑岩上作瘫痪状为时已久,它欠伸,四肢应和着改换姿态,徐徐平定下来。
肉体要离开黑岩,离开黑岩那么何往,肉体又勿明去向,它只是不能过久保持一宗姿态,其实它过敏于畏惧死,一宗姿态久了,它以为邻近死,肉体随时以动作自证,疑虑于类似死或与死无差别的状况,只有疾病和睡眠,才使肉体宁息,它知道但求疾病瘥愈睡眠满足,方能继续自证存在,康复和苏醒之后,肉体又讳忌静止,每有较长的静止,它会以筋骨的酸楚,肌肤的痹痒来咨照,如果不得理会,伎俩就更趋狡黠,它伪装徇从,安谧不动,情绪悄悄从底层乱起,感官迟钝了,树叶的混合碎声,不再是荣悦的供养,守在黑岩上亦是枉然。
为何漫步最宜沉思,就因肉体有肉体的进行,心灵有心灵的进行,心灵故意付一件事让肉体去做,使它没有余力作骚扰,肉体也甚乐意,无目的,不辛劳,欣然负荷着心灵,恣意地走,其实各种沉思中,很多正是谋划制服肉体的设计,乃至隳灭肉体的方程演绎。
(以上的,寄给桑德拉,不会,她不会抱怨故意把信拉长)
这不是庶民聚葬的公墓,是教会产邑的部分,安息的都是蒙主召归的基督徒,历任教堂执事,树林外便是西敏寺广场,礼拜天上午泊满车辆,其实整个灰黄糙石立面的建筑群,是一座Monastery,既恢弘又朴素的修道院,在北美洲自亦少见,广场空漠如茫茫弱水,偶尔浮现一二模糊人影,形状也不类monachus,nonna,猜度性质,许是Order,教社,不限于驻院修道的僧尼,教社中人除了断念俗虑洁身持戒者,凡同宗义俱属社众,毕生奉献于传播福音,兴办学校,分施慈惠,可见所谓四百年前此风已告衰竭的史鉴,未必尽然,Order, Monastery,同起于五六世纪,十字军第七次踉跄退回后,倒是这些黑衣人吐哺了欧罗巴文化,才不致瘐毙在天路历程的荒凉驿站上。
但是很愿知道这个墓园有没有特定的称谓,既已熟悉也可擅赋称谓,常常是那样的,对陌生人亦常常在暗中呼唤,亲昵地,切齿地,在暗中有名有姓地呼唤,当那些平常人变得不平常时。
墓的款式也舛异,下葬应是骨灰,骨灰入土后,用原煤般黑的长形石块,交叠砌台,高一米以上,再安顿墓碑,死者的名姓、生卒年,镌于铜牌,铜牌横约二十厘米,阔六厘米,嵌在石碑的右下角,于是石碑的中心让给一方瓷质的高肉浮雕,其实最初吸引进入墓园的虽是夏绿的乔木,导致频来徘徊的却是这十四方瓷雕,耶稣走向各各他,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瓷雕只作人形和十架,没有衬景,他枯瘠,细长,禁欲的清苦肉身,袍片和亵衣都是灵性的,涂着淡青浅赭的釉彩,作为坯体的瓷泥是粗粒子的,釉彩又呈透明,所以整方瓷雕是惨淡的病黄色,这些还只起时空的邈远感,值得一次再次对之凝眸的是人形的塑造,亦即所谓拜占庭的风调,到了拜占庭,大艺术家似乎退而入寐,余事尽付工匠,一切从此圆熟而拙劣,似乎本来不致这样拙劣,是出于诚悫的缘故,似乎是因为拙劣,只求看取诚悫了。
(桑德拉喜欢我絮聒,就寄她这些,她认为瑞士是真寂寞,当然指我这里是假寂寞,我辩道:能把寂寞分出真呀假呀,颇不寂寞)
第五座墓碑的铭牌脱落,右下角的位迹深褐色。
其他的十三座都完整,就因为只有一座无名无姓,令人徒然寻思这里埋葬的是谁。
搜视草丛,铭牌怎会不就在垒石的四周。
垒石上平平放着一生丁,生丁可能掉在泥径上,草丛里,怎会落于离地如许之高的垒石上。
信手将生丁拈来……放回原处,心绪转为空惘,今天的漫步败兴而回,不可理喻的偶然性是最乏味的。
(把这些纳入日记中,以示无事可记)
爱德华八世与华利丝·辛普森,本世纪最后一对著名情侣,终于成为往事,各国的新闻纸为公爵夫人的永逝,翩跹志哀了几天,状如艺术家的回顾展,华利丝年轻时候的照片,使新闻纸美丽了几天。
看罢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爱情回顾展,犹居尘世的男男女女都不免想起自己,自己的痴情,自己的薄情。
这分明是最通俗的无情滥情的一百年,所以蓦然追溯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粼粼往事,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宛如时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惊叹,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
在虽然已经具备语言文字的纪元中,忽然说,人生如梦,之前,谁也不曾听到过这样的比喻,人生如梦,闻者必是彻心惊悟,这个比喻终于传达得人人都会脱口而出,以此推衍,远古必定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不知是男是女,在世上第一个第一次对自己钟情已久的人,说,我爱你,再推衍,必有人作为世上第一个,第一次以笔画构成爱字,在其前加我其后加你,这样,第一次听到我爱你,声音,和第一次看到我爱你,文字,必会极度震骇狂喜,因为从来没有想到心中的情,可以化为声音变作字……嗣后,嗣后的人,那是指相继诞生的男男女女,代复一代,不拘是语言的爱文字的爱,都敝旧了,哆歪斜了,所以温莎情侣,用清正的嗓音,端庄的手迹,将爱说出写出,芸芸众生又觉得人生是人生,梦是梦,然后,才委委婉婉,重新认领人生如梦,其实这时却正在人生里而不在梦里。
爱德华八世,巴黎,卡蒂亚珠宝店,为她买首饰,前后共计八十七件。
范克里夫和亚伯斯,共买廿三件,红宝石镶钻项链,刻了:我的华利丝·大卫赠。
蓝宝石镶钻手表,也从范克里夫买来,上刻:为我们的婚约18V—37。
另一条,出自卡蒂亚,红宝石镶钻手链,结婚一周年纪念,六月三日。
镶珍珠钻石的晚宴手提袋。
镶宝石的镜子、皮带。
卡蒂亚珠宝店著名的大猫宝石,镶在豹形和虎形的手镯上及夹子上。
一支镶红宝石蓝宝石翡翠及钻石的红鹤别针。
总数两百一十六件,温莎公爵用以补充语言文字每嫌不足的爱之表达,赠予这使他宁愿放弃王位的华利丝,她始终是无辜的,一直是悒郁的,皇室和上流社会隐隐然视她为不祥的尤物,在她谢世之前,已有八年没有走下法国布伦家中的楼梯,丧失说话的能力也已有七年了,那两百余件爱的信物珍物,此后就冰冻般存放在银行里,不再为晶灯玉烛照耀生辉。
秋深以来,墓园并无萧索之感,树木落尽叶子,纤枝悉数映在蓝空中,其实是悦目的繁丽,冬季是它们的裸季,夏季是人的裸季,冬季是树的裸季。
认为墓园是废区就判断失误了,这里已非孤独者的天赋采地,第五座墓碑的石基上的那个生丁,已被翻转,上次信手取来又放下时,记得是林肯的侧面像,而今变为纪念堂的图像。
谁也注意到这生丁,掇之、置之。
生丁再翻为林肯像的一面。
几天后去墓园,生丁以纪念堂的图像承着薄暮的天光。
信息,此与彼之间存在信息,信息的初极和终极相连,其间没有美丑贤劣强弱智愚的余地,谁都能用拇指食指将生丁翻个面。
风雨霰雪不能使平贴在石上的铜币转身,鸟也不会抓它啄它,松鼠以嗅觉来辨识食物,使生丁由正面换为背面的力,是人力。
此,执正面,彼,执反面,几次的翻转,信息的涵义深化为:
此存在
此没忘怀
此愿意持续
生丁正之反之的次数愈多,涵义的值就进入:
此至今犹存在
此怎能忘怀呢
此已无法中断这个持续了
原本是最轻易的两个手指合成一个动作,起始的信息,初极与终极天然相连,由于此彼各执一面的次数的增多,亲手制造轮回,落入轮回中……
如果,不再去墓园,如果去墓园而不近第五座石碑,如果行过石碑前而不伸手翻转生丁,这种三种行为,都是背德的,等于罪孽。
刑场、赌场、战场,俱是无情的场,苏士比拍卖场也是无情的场,一九八七年四月,日内瓦的苏士比,将逐件拍卖温莎公爵赠温莎公爵夫人的两百一十六件爱的珍物信物。
公爵夫人把她的大部分财产捐给巴斯特中心,医学的研究机构似乎研究不出更华严得体的办法,来处置这些珍物信物,似乎只好交给苏士比,而且已经把它们锁在日内瓦一家银行的保险箱内了。
苏士比拍卖公司的声音:本公司在瑞士的珠宝鉴定专家,应邀鉴定这批首饰,因此,顺理成章概由本公司拍卖。
爱情需要鉴定?瑞士的珠宝鉴定专家将鉴定温莎公爵与温莎公爵夫人的爱情,无价的,有价了。
然后是四月,温茂的季节,瑞士,多福的国,日内瓦,清倩的湖畔,苏士比,无情的场。
红宝石及金刚钻镶成的项链,投保于银行的价目是六十万镑,鉴定家认为实值五十万镑,女星伊丽莎白·泰勒首起接价,杜拜王室的穆罕默德喊了五十五万镑,德国钢铁大王泰森出的就是当初投保银行的六十万镑,希腊船王加了二万,六十二万镑,然而还有英吉哈德太太,白金之王的遗孀,她与温莎公爵夫人的私交非比寻常,早年她在晚宴中乍见这串红宝石闪耀于华利丝胸前时曾经赞叹过……
现在是二月,还有两个月,苏士比公司声称:拍卖将在最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甚至不列出邀请名单。
行近第五座墓碑……
平时硬币在指间流过,从不仔细端详,原来这生丁的背面,林肯纪念堂之上,有一行拉丁文,意谓:“许多个化为一个。”既蕴藉又浩荡地颂扬了这位总统的功德,然而此句拉丁文所可能启示的何止这些。
翻转生丁,已成信息,不翻转生丁也自成信息,涵义是:
此已死亡
此全忘怀
此不再来
除了此已死亡这一项是天命,其余二者等于告示彼:此,是一个轻薄的无情谊的人,也等于判定:彼,是痴的,长时与轻薄的无情谊的人通款,是痴的。
或许彼亦既入轮回,想脱却而不能,彼已厌倦于清晨晚悄悄入林翻转这个生丁,这是此的哀怨的猜想。
又害怕有第三者介入,偶然发现生丁,取来,信手抛掷,那就,信息乱了,涵义转为:
终止
这是荒谬
这是荒谬的消除
故而,若生丁不在,先应解释为有第三者介入,就得再放一个色泽相仿的生丁在那里,作林肯像的正面。
且深信,倘彼来不见生丁,彼思,彼也将以另一生丁置于原位,作纪念堂的反面。
这样,岂非已经与爱的誓约具有同一性。
这个生丁的变动,倘是出于神意,出于魔意,就可不予理睬,任凭神魔进而捉弄,总能与之颉颃周旋,而今是人,人意,不明性别年龄仪态品质,时日愈久,愈无意觌悉其品质仪态年龄性别,只以精纯的人的一念耿耿在怀,这又岂非正符合那生丁背面的拉丁文铭言:把许多个化为一个。
(桑德拉来信,说女儿已入附近的中学,终于她能专忱新闻事业了,似乎把我尊为消息灵通人士,不加解释地问道:
四月间你来不来,当然是指三月底,我陪你去看温莎公爵夫人的遗物,最动人的无疑是那红宝石项链,从前我在英吉哈德太太的沙龙里初晤华利丝·辛普森时,她就佩戴着它,四十岁,林中清泉的美,真正风华绝代,她是属于上个世纪的,或说,十九世纪留给二十世纪的悠悠人质。
希望你来,当然你得克制去你那边的苏士比,如果,你终于还是不想来日内瓦,那么,别错过这六天,三月十七日——廿二日,纽约的展览期,你看了,至少以后谈起来言之有物。
我想你一定在惋惜温莎公爵夫人的遗物行将散失,散,就是失,虽然我不可能怂恿英吉哈德太太全部买下来,哦,可恶的竞争者,但是这红宝石项链,已被我游说到了这位白金皇后怒意盎然,矢言非要到手不可,如果你能来亲睹项链的谁属,我会多么高兴。
你知道,华利丝一直活在阴影里,当然也正是活在大卫的爱里,公爵亡后,她已灰了,他和她没有事业,只有爱情,恰如你嘲弄的,以爱情为事业的人,那么,以事业为爱情的人,又如何呢)
(复函:三月底我不能来瑞士,四月,五月,也未知可否成行。
会来的,来则告诉你,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问,尤其别用电话探听,我说不清,相信你会同情,而后,原谅我,好久没有给你信,日记也停着。
等我来日内瓦时,将随带一物,供你持之与红宝石项链作比较,先别妄猜,往好里猜坏里猜都是错,总之我可以停止嘲弄以爱情为事业的人,但不停止嘲弄以爱情的新闻为事业的记者们,你是例外,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是例外的。
红宝石项链到纽约苏士比时,我当遵嘱去瞻仰,因为那时,它还是传奇性的圣物,以后,四月以后,它是商品性的俗物,是的,我有点伤心,偌大世界,连一个女人的首饰也保藏不了,非要分尸似的零落殆尽,真是《情感教育》,从前阿尔鲁夫人的东西,在她活着时就被拍卖,那场面实在写得好,残酷,噢,文学是,必得写到一败涂地,才算成功)
每星期五去墓园,下午,生丁无误地翻了面,一阵针刺般的喜悦。
接连几场大雪,墓园西北角积雪尤深,今年才分识虽是同样落叶的树,有的枝头缀雪,有的就承不住,大雪后,墓园的乔木亚乔木仍是光净的枯枝。
当生丁被雪盖没时,有一种轮回告终的不祥之感,侧着手掌轻轻拂雪,像是寻找埋在雪层下的宝贝或骸骨。
二月六日,整天在曼哈顿料理瓜葛世事,事毕,才知雪和夜都深了,车行维艰,驶至教堂区,进口的矮栏已被关上,那也只是不准泊车,银白的广场显得辽阔,修道院楼上有窗户是明的,隔着纷纷的雪,灯光幻为柔媚的淡橘红,耶诞已过去一个多月。
无风而飘雪就另含滋润的暖意,脚踏在全新的白地发出微音,引起莫名的惭谢,雪夜的静是婉娈的,因为温带的雪始终是难久的稚气而已。
墓台积雪甚厚,伸手探入底层,取得生丁,以打火机的光看清了,翻面,塞进雪层,按平在石上。
墓园笼在腾旋的白色网花中觉得陌生,反而像迢遥童年所见的雪的荒野。
燃起纸烟,其实已经知道而且看见,我也被知道而且看见了。
(夤夜十二点,我们离开墓园时,凌晨三点半,许多个化为一个,纷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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