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地铁站里人头攒动,外面的世界依旧黑暗,而这里却被头顶上无数灯盏照得通明。人们像是仍未从困意中醒来,显得沉默而僵硬,仿佛是去参加谁的葬礼。
他们摩肩接踵的汇入潮水,又在换乘口奔向各自的前程。这一路从头到尾,便是地铁一族“醒来”要历经的全过程。
当前脚踏出地铁站如同堡垒般耸立的出口时,他们便会像冲到终点撞了红线的运动员,从一个个疲累不堪的傀儡一跃成为身披彩霞的英雄。只是那股子勇气和力量多少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男人加快了脚步,只为能赶上每天熟悉的那班车。和其它人一样,他面无表情的夹在陌生人中,踱过迷宫一样的换乘大厅,在心底默念着上下台阶的次数。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部巨型机器庞杂的零件,正按部就班的运转着。除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播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响动。新风系统制造的风原本就有一股潮味,被人群过滤之后显然连仅有的一点养分也被榨干了,大家无非是在互相推托着废气而已。
他站在月台上抬手看了看表,时针和分针正好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竖线,只有秒针仍旧沉不住气似的兀自跳动着。他不禁暗自庆幸刚刚自己的决定,如果不是选择了楼梯,这会儿恐怕还在人满为患的扶梯口挣扎呢。
正想着,隧道深处便吹来了更加强劲的风,预示着那班车即将到来。
不偏不倚,车门正好在面前打开,犹如精准计算过一样,与地面上标记的线条分毫不差。由于是换乘站,故此下车的人很多,等了好一会男人才上了车。和往常不同,今天他并没有去占座位,而是几步便跨到角落里,依着旁边的栏杆站定,然后静静的看着车门关闭。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画面多少有些唐突,但此刻正被困倦大规模反攻的车厢内,根本没有谁会去在意这件无足轻重的事。
透过车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对面候车的人排着长队,随着脚下的车厢开始缓慢的前移,那些队伍开始扭动起来,然而不久后视线就被洞口的墙壁所阻隔,取而代之的是飞速划过的各种线缆和管道,直到什么也分辨不清,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约莫只过了五六分钟,广播里便响起了到站提示,随着车速的减缓,男人的注意力也开始集中在那扇即将打开的车门上。
站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了,他们看到车厢里的空位,就像看到了自家卧室里的那张床,都提起精神跃跃欲试,仿佛只用了一刹那相互间便达成了某种协议,瓜分了那些“床位”,而在车门开启后要做的,仅仅是走过去躺下而已。
当然也有人不屑于此,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安稳的站在队伍的末尾,甚至还往后退了小半步,像是生怕被面前这群争食的恶兽牵连的幼崽。
车还没有停稳男人便看到了她,心中泛起一丝宽慰的同时就赶忙用目光锁定了她的身影,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次他不想再让那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其实就在刚刚,他也依然不能确定昨天那一瞥是不是自己认看走了眼。毕竟在清晨的地铁上,人大都是迷迷糊糊的。他像往日一样在自己的换乘站找到了一个座位,然后开始打起瞌睡,听到广播报站时恍惚的一抬眼,便从人群的缝隙里望见了那张熟悉的侧脸。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命运存心想要作弄他,等他定睛想去分辨清楚的时候它却不见了。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他立刻起身去寻找,寻找那个八年前从他的世界里绝望出逃的柔弱身影,寻找那个他前半生注定无法释怀的牵绊。她走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想找到她,挽回她,哪怕只有一次机会也好。但她就那么彻彻底底的消失了,独自一人驾着撕心裂肺的孤舟,一去不返。
男人知道,想要验证昨天的遭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今天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准时乘车。
终于,时隔八年,她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虽然看上去依旧消瘦,却不像当年那样弱不禁风。她肤色白皙,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就像矗立在杂草丛中的一株百合。
这不禁让男人回想起他俩二十三岁的那个夏天,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就像两只欢乐的蝴蝶,追逐嬉戏,一路散发着青春的芳香,即便是抖落的尘埃都夹杂着耀眼的颗粒,那时的他们旁若无人的拥有整片花海。在年轻人特有的活力面前,帅气和靓丽的外表都成了陪衬,旁人那些羡慕的眼光被毫不在意的抛在了脑后。
年轻本身就是一件好事,那意味着将有机会经历更多的未知,无论它们是好是坏,对于人生而言都是有趣的事吧……
话说回来,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那样一来,悲剧就不会毫无征兆的降临在这对羡煞旁人的情侣之间,而之后的两年也就不用过得那般痛苦了。
如果说命运早就已安排好了最后的结局,他必须承认自己当年的脆弱。事实上,当人们正沉浸在幸福之中,连快乐这种奢饰品都可以取之不尽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灾难正在临近的。与其说是视而不见,倒不如说成是彻彻底底的拒绝。恐怕再没有什么能比炙热的爱情更为迫切,因此它必须被放在首位,再大的危险在他们眼中都是不屑一顾的。哪怕不吃不喝,光只依靠爱情提供的养分,他们都对未来满怀希望。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苦笑,但这笑容还没来得及消散车门便已经关闭了。女人最终就站在与他相隔不远的位置,显然已经认出了他。
他极力的想要掩饰自己脸上的一丝无奈,想着最好能在她一愣神之间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得更加自然些,但最终还是被觉察到了尴尬,他只好抿着嘴试着让自己微笑,朝她稍稍挪动脚步。
大部分乘客都如愿以偿的拥有了自己的座位,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分散在车厢里。
他一直注视着她,直到自己站在了她面前。他想,这短短的几步有些太过漫长了,如果要用步数去代表失去的时光,那每一步至少都在一年以上。
“好久没见了”,他微笑着说。他的声音很沉稳,与一个成熟的男人相配。
“许……峰……”女人轻轻叫出他的名字,脸上仍挂着惊讶,看来这次偶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小尘”……他从前就是这样叫她的,时隔八年一出口还是那么自然。
“是啊,很多年了,你怎么样?还好吗?”
“还行吧,上班混日子,基本上符合原先的理想——做个普通老百姓。”
“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理想?我怎么不知道?”叶尘终于从迟疑中舒缓了一些,但微笑里仍带有一丝生分。
“你走了以后呗。”
话一出口许峰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多年未见本不该提起这种让人容易展开回忆的话题,尤其是那种痛苦的回忆。
“噢对了,你这是去上班吗?”他忙补上了一句。
“今天不上班,我出去办点事”。
如果回答“是去上班”,想必他就会继续询问诸如“在哪高就”或是“现在从事什么行业”之类的话吧?叶尘暗想。她并不想继续这种被动的对话,于是干脆做出了以上回答。
任何一个稍有情商的人都能听得出来那种拒绝泄露个人隐私的意境,许峰也不例外。
“你呢?你是去上班?”叶尘反客为主。
“噢,对啊,我每天都坐这个时间的车。”
“那你现在在哪高就啊?当年的高材生现如今一定事业有成了吧?”
“瞧你说的,你见过哪个事业有成的还每天坐地铁上班?”
许峰没有接她的话,用一种自嘲的口气完美的岔开了。
还好在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之前,广播里响起了列车即将到站的播报。
“我下站就要下车了,该说再见了”
“你就坐一站啊?”
许峰显得有点沮丧,他显然还有未完的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有机会找个时间一起坐坐吧?”,他终于还是试探性的问到。
“好啊,到时候恐怕要你破费喽?”
没想到叶尘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脸上还挂着坏笑,但她的脚步却已经开始移动了。这一站上车的人会很多,她必须尽量靠近车门才能顺利下车。
许峰还想说什么,车门却已经打开了,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朝他莞尔一笑便迈步走向站台,而上车的人潮太过汹涌,她被夹在中间就像一片被风裹挟的叶子,显得无依无靠。
当她的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倒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拽着拉杆箱的男人从不远处跑过来,刚好与下车的她擦肩而过,不料手中的拉杆箱勾住了她的挎包。
叶尘被突如其来的一拽险些摔倒,幸亏许峰一个箭步赶过来从背后轻推了她一把,才完全抵消了那股向后的力道。可是挎包里的东西却没有那么幸运,散落一地。
有好几个上车的乘客被许峰撞到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唠叨。那个提拉杆箱的人只是抖落了一下手里的拉杆,让挎包的背带掉下来,然后头都没顾得上回就上了车,更别说一句道歉的话。
许峰转过头去就要发作,无奈车门却已经关上了,车身摇晃了两下便开动起来。
“算了”……叶尘一边拉住他,一边开始蹲下去捡拾地上的东西。
“什么东西?!”许峰从远去的列车那边收回目光用加重的语气吐出后两个字,显然已经自作主张的把刚才那个人归为“不是东西”的那一类。
他边说边蹲下来帮她捡拾掉落的物品。
都是些女人挎包里常见的物件,口红、粉底、纸巾,还有他完全不知所以的瓶瓶罐罐。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两颗硕大的棒棒糖上,那种大大的,圆圆的,被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好像周星驰电影里的棒棒糖。
“你还带这个?这是给小孩吃的还是你自己吃的?”
许峰把糖递给她,笑着问到。
“噢,那是给孩子的,他喜欢这种……”
“你……都有小孩了?”
“…嗯……有了……男孩…”
叶尘回答的时候并没有抬头,垂下来的短发从一边挡住了她的侧脸,躲在这层“屏障”之后,她依然听得出来许峰口气中的那种失落感。
“好了我得赶紧走了,下次聊吧。”她一把抓过那两枚糖,起身逃也似的走了,甚至都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许峰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扶梯的顶端,犹如一个逃兵,就像当年那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片刻以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找她要个联系方式,如此一来,所谓的“有机会坐坐”岂不就完全成了泡影?倘若再也没有今天这种巧遇自己又去哪里找她呢?
想到这里,许峰拔腿朝她消失的出口跑去。
应该还来得及!
可是当他站在出口处四顾张望的时候才发现,周围只有来往的车流和一个个陌生的、移动着的面孔,却哪里去寻叶尘的影子?
这个城市醒来了,人们在地铁站入口出出进进,用奇怪的眼神与那个一大清早就站在这里发呆的大个子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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