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了一个冬天,又迎来一个冬天。一棵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另一棵树的叶子也落了。昨天的一场雪没有下完,今天还在接着下。地上已经落下厚厚的一层,若不是有行人走过,很难分清地上的雪有多厚。
这个冬天好像是一夜之间就到了,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者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在昨天,我分明看见一个男孩子,穿着半截袖衣服站在大街上打出租车,就连我也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似乎这个季节离我们还很远。一夜之间,它们悄然而至,让我们猝不及防。
什么事都是迅速的,所有的事都是突然的,就连冬天这个没有人喜欢的季节,也挣着抢着地往前赶,唯恐自己被落下一样。
我不理解,甚至有些讨厌。冬天真的就来了?我有些不相信,独自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外面已经是银白一片,若不是一阵阵凉风袭来,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凉风无孔不入,还没来得及封好的窗户缝子,成了凉风的通道,吹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上,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凉风通过狭窄的缝隙时,还会发出“吱吱吱”的叫声,更让我感到,冬天真的来了,真的。
雪被一阵风刮走了一层,接着又有一些雪迅速补上。树叶被风雪吹的“哗啦哗啦”响,像呻吟。我知道,那呻吟是真实的,也是痛苦的。好好的一片叶子,竟然被冷风吹落在地上,近乎于残忍。树叶离开了树干,那种痛苦,那种不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伴着阵阵凉风袭入我的耳膜,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变成漆黑一片,看不见冻得发白的雪,看不见风卷树叶的残忍,更看不见雪花纷纷扬扬的无奈和烦恼,一切都静止了,静止的没有一点声响,让人窒息。世界似乎停止了运动,一切开始消亡,就像冬天消灭了秋一样,世界由冬变为主宰。我不忍直视,似乎我也面临着死亡。好在我摸摸自己的心脏,心脏还在跳动,我的灵魂还在,我的心还是热的,说明我还活着。
1994年,我住进了那家医院,我知道,要是不住进那家医院,我可能就面临着死亡。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安排上了病床。大夫看看我的面部表情,扒开眼皮,又拉过我的手看看我的手指盖儿,毫不犹豫地告诉我,胃出血,喝酒喝的。我苦笑,不知是因为他说对了,还是我的秘密被他发现了,我五味杂陈。接着就是吃药打针,一连几天,我不觉得饿,后来我发现,我的皮肤变得细腻了,脸上开始有光泽了,身体也舒服了很多,药水侵泡过的我,立刻有了精神,趁着大夫不注意,我又出去找了一个路边店喝了一瓶啤酒。
都是水,包括酒,一个治病,一个要命,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正是因为谁也离不开谁,才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欢乐与悲哀,冲动与无奈,出生和死亡,或时间短暂,或时间漫长。
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的过程,就像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几多轮回。想起漫漫长夜,那是一种煎熬,一种磨难。还是漫漫长夜,换成一种欢悦,一种暧昧,瞬间变成了春宵。夜不再漫长,也不再是煎熬,留下的是激情和耐人回味的味道。不知道这样的转换会不会是一种蜕变,如果是,也是受到了另一种力量的左右。可以说时间越是短暂,越容易给人留下更深的记忆,就像一弯激流,“哗哗”涌过,冲刷着岸边,带走一些泥沙,留下一阵声响。这种声响时常在耳边回荡,有时让你落泪,有时让你断肠。每每想起,本不愿意想起,可不得不想起,不得不面对。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年,可那是美好的,值得留恋的。可以说,从诞生到死亡,从呱呱坠地,到悄然逝去,留下的除了伤痛还有留恋。如果没有留恋,那份伤痛也许会慢慢治愈。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留恋,才使伤痛久治不愈。
把这份伤痛和留恋统统装进受伤的心理,让它们慢慢融合,慢慢交割,说不定有一天发生了物理的或者化学的反应,它们就会生成盐和水。同样是水,出处不同,效果不同。这种水在心里生成,从眼里流出,落在地上,灰飞烟灭,毫无意义。结不成冰,变不成雪,轰然落地,悄然消失,就像今年的秋一样,一夜之间被冬取代了。也许愤怒,也许淡然,只有秋知道。心在流血,血不再是红的,颜色变淡,直至整个身体没有了血色。心不再热,开始变凉,迅速变凉。就像刚刚落地的雪,越来越厚,越来越白。
和我住在一个病房的有一个小孩子,起码我认为他是一个孩子。我打针的时候,他也打针,只不过他打针的时间比我要短很多,往往只有一个吊瓶。打完针他就把被子盖在脸上,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在病房里我始终认为他是睡着了,如果换一个地方,也许那就是一具尸体。后来我才发现,他的脚上被一副脚镣子拷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个人,表情严肃,一天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那个孩子想去厕所,他才站起来,从兜里拿出钥匙,把脚镣子打开,然后让那个孩子自己拎着去厕所。病房里还有几个人,我们相互看看,没有人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彼此慢慢熟悉,都是病友,便开始相互询问病情。我很同情那个孩子,每天打饭的时候,总是多打一些比较好的饭菜,放在他的跟前。他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我,然后把饭菜一点不剩地吃下去。几天过去,我发现他再看我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趁着那个看守不在,我坐在他的病床上。
他告诉我,他19岁,现在在二砖厂服刑,因为抢劫被判了7年。他说的很流利,就像背诵一段再熟悉不过的课文。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没有一点光泽,看不出任何期望。说完这些,他不再说话,一直低着头。我试探性地问他,为什么抢劫,难道不知道抢劫是犯法的吗?他摇头,似乎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又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这一次他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我知道我触及到了他的痛处,可我也不是有意的,我无非就是想知道,他这个年龄,为什么不找一份好工作,而要去犯罪?花一样的年华,却被一双冰冷的脚镣拷在床上,由时间和约束消磨自己的时光,让花一样的季节无情地变换着,最后变得枯萎,变得颓废,谁之过?然而,我的努力是多余的,这就是事实,活生生的事实。不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他就被拷在床上,而且,罪名就是抢劫。从表面上看,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凭他一个弱生生的枯槁像,怎么都不能和一个抢劫犯联系在一起。然而,就像这个冬天我要面对一样,我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哭了一会儿,用衣服一角擦了一下眼泪,哽咽着跟我说:“那天我和几个伙伴儿喝完酒,他们说要出去打鸟,我就回家取来弹弓,跟着他们去了。谁知道,一个伙伴儿还带来一把自制的火药枪。我觉得好玩儿,就拿着火药枪,站在公路旁的几棵小树附近,准备打鸟。没想到,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此地,看见我拿着枪站在路边,吓得扔下自行车就跑,自行车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几个伙伴觉得好玩,拿起她的东西各自回家了。到了晚上,警察就把我带到公安局,后来我就被判了7年,定为抢劫罪,由于我拿着枪,所以我还是主犯。我爸和我妈听说我的事以后,就再也不管我了,直到今天,我已经在二砖待了二年了,他们都没来看过我。我知道我给他们惹了大祸,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可我真的没想抢劫啊。我后悔呀,要不是喝了点酒,说什么也不会那么冲动,如果不是觉得好玩儿,也不会犯下如此大错。我后悔死了,我不止一次地死过,都被他们抢救过来了,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没有意思。我还年轻,正是好的时候,却要背着这样的罪名,在监狱里待上7年。7个春夏秋冬,我天天数着,我的时间比任何一个人的时间都要漫长,我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割过腕子,撞过墙,有一次还跑过,这次是我吞了玻璃碴子,要不是发现及时,也许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说着,悲悲切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甚至不知道是应该同情还是应该痛恨,只是木讷地听着。后来他又告诉我,他真的不想活了,这次如果他好了,再出去的话,有机会他还会去死。他始终觉得,对于自己这样的人,只有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无论是对于家庭还是社会。听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从他的谈吐中,我基本可以相信,他是真心后悔了,不管事件对他是不是公平,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劝他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那是愚昧的,无能的表现,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他摇头,一副痛苦的表情。我的胃又一次疼痛起来,似乎又在出血。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等我出院的时候,他还没有出院,他说最好就让他在这里永远地待着,哪怕就一张床那么大个地方。他觉得这里是温暖的,虽说这里充满了来苏尔的味道,但是,这里也有亲情和同情的味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有的语言在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大夫说我的胃已经好了,可以出院,可是,我始终觉得我的胃还在隐隐作痛,甚至浑身都在痛。出院那天,我把包里剩余的钱都给了他,我觉得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现实我无法改变,就像无法改变季节更替一样。
天仍然很冷,我住院的时候很冷,我出院了,天还是很冷,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我知道,现在已经是寒冬了。冷风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分割着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唯恐漏掉一个环节,让我体无完肤。我甚至怀疑,自己落入寒冷的世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永远也走不出寒冷的地带。我的身躯被寒冷包裹着,我的血液,我的细胞都被凝固了,我变成了一个驱壳。
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两天开始上班,上班的第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比寒冷还要寒冷的消息,我下岗了。对于我无异于晴天霹雳,站在那里我成了僵尸,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甚至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直到今天我都回忆不起来当时的情景。我只觉得我被冻僵了,我丧失了记忆,我成了行尸走肉,游走在无边无际的荒原,像一个幽灵。
一个冬天过去,又一个冬天来临,我甚至没感受到春夏秋的味道,直接进入冬的怀抱。我常常觉得,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在我的生命中就不应该有这些概念,萦绕我的,除了寒冷就是冬天,还有被冻得发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雪。
我的大脑空白了,白的跟雪一样。我开始讨厌冬天,甚至憎恶冬天。我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该迈那条腿,迈向哪里,我成了孤魂野鬼,满世界游荡,没有目标,没有去向。那一刻,我真的觉得那个被镣铐拷住的人是幸运的,我远不及他。
而后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变老了,老的之快,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匆匆来临的冬一样。我坐下来静静思考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弯曲波折,可鉴可叹。我不知道我还要经历几个冬天,但我知道我肯定还会经历冬天,尽管我不喜欢冬天,可冬天还是要来的。想起多少文人用“冬天到了……”来描写春天,可我却一点春的气息也没有闻到。漫长的冬天,就像一条黑色的枷锁,束缚着我的思绪,禁锢着我的灵魂,让我无所适从。我曾试图挣脱这条枷锁,可我又担心会有更大的枷锁在等着我。我无奈,我孤独,我彷徨,我迷茫,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被抢劫了一样,被抢的一无所有,赤身裸体。可是,这个劫匪又是谁?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我苦苦思索,翻开陈年的记事本,除了发霉的味道还在,其他的已经不存在了,即使有的还存在,也已经是过去式,就像夏和冬隔着一个季节一样,无法逾越。
我把自己囚禁在狭小的屋子里,面壁思过,试图从这里找到答案。几天后,我又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拿起沉甸甸的笔,开始重新记忆那段历史,总结那段历史。我不自量力地谋划着自己的未来,在未来这张纸上,认真地书写着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就是一个跳动的音符,拨动着我的心弦,让我重新回到优美的旋律上,发出金属般的声音。我不想再怨天尤人,也不想再怨恨冬天,既然无法改变,就积极面对,迎接挑战岂不更好?我相信冬天一定会过去的。
*第三届内蒙古网络文艺“白羊”奖参评作品。

作者简介:杨喜庆,男,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1962年9月出生于扎鲁特旗。1983年参加工作,先后从事过挖掘机司机、物资局业务员、企业经理等工作。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北京文学》、《草原》、《骏马》、《天骄》、《通辽日报》、《潮洲日报》、《红枫》、《霍林河》等报刊发表作品1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3部,中篇小说集2部。出版长篇小说《凤凰山传奇》,中篇小说集《草原上的白毛风》、《谷穗弯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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