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下班途中经过一桶井水——桶是老式的桶,水是不知道被吊上来了多长时间的水,发黄,水中积了三四层灰。
马瑞瞥了一眼,心里冒出一个字“脏”,便继续做行色匆匆的都市青年,满面油光,满脸疲惫。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他的脑中出现了某种神奇的景象——他把一个球体放进了这个污浊的桶。而这个球体,看上去像那个24小时不停自转并公转的地球缩小版。
马瑞的右手上出现了一只球。他完全不知道这球怎么来的,别人给的还是这球自己出现的?没有一点线索,仿佛时间停止,球出现,时间继续。而马瑞看了一眼,感觉到,这是真的,是我们正生存其上的地球。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要把地球交到我手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场景是怎么回事?这小型地球不可能凭空出现,难道有哪个超能力者要我把它放进桶里来——毁灭它?为什么要他一个普通人来毁灭地球呢?
马瑞首先想弄清楚是谁要他做这件事。马瑞不过是一个工资偏低的普通上班族,每日做的不过是打卡,工作,吃饭,工作,下班。他与同事接触不深,不过是点头之交。
细细想来,毁灭地球这种想法,只能出自一个同事的脑袋,那就是宾,宾是马瑞组里暴躁的小组长,常常对着同事发火,有时在上级受了气,却在办公室里发泄,指责其他同事。“这个地方数字全填错了,你是笨蛋吗,重做!”“那笔钱付这么早干什么,撤回来!”
今早他更是把马瑞骂的狗血淋头:“你看看,看看你的业绩表,倒数第一,比倒数第二低了整整5个点,再看看你的出勤记录,你这个月每天都在外面摸鱼吗!”恰巧总经理路过,宾叫住他,又将业绩表给总经理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两张薄薄的a4纸上指指点点,马瑞看那力度之大,几乎能戳出几个手指大的小孔。总经理神情严峻,不知是为了马瑞的业绩呢,还是因为宾那怒火中烧的态度。
总之,马瑞和宾明天都不用去工作了。也许就是他在失去工作后,宾满脸怒容地停止时间,交给了马瑞毁灭地球的任务。
不过,也不一定是他,在这城市之中,马瑞还认识一个想毁灭世界的妖怪。他就是马瑞的房东,马瑞的房东是个瘦削驼背的中年男性,缺了三颗大门牙,据说是年轻时打架打的,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牙齿还漏风,马瑞觉得“妖怪”这个词很适合他的样子。他爱钱如命,明明房间又小又阴暗,还很容易受潮,租金却定的不低,看房子时房东态度很蛮横,唾沫横飞的对马瑞说:”要租就快租,没钱就算了吧,别浪费我时间!我这个地段,要租的人多了!”马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低下头,挤进这个不到20平米的小房间。
等马瑞住进来后,房东对他倒算殷勤,送水果送菜,关灯关煤气,邻居该做的事都做了。马瑞那时还觉得,他虽然嘴毒,心眼却还不坏,谁知最后却发现他是个妖怪。那天夜里,马瑞喝了点酒回来,早早睡了,忽然听见足尖点地的声音。他以为是贼,正想着怎么应对,那“足尖点地”却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伸出手试图抱他进怀里,马瑞吓得立刻挣脱开跑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有邻居闻声来了,用手电一照,妖怪成了个没穿裤子,脑袋淌血的狼狈妖怪。如此这般,马瑞当然被赶了出去。马瑞觉得想毁灭世界的反社会分子一定得算他一个。
另一个可能想毁灭世界的人已经不存在了,马瑞想起阿尤,心情沉重。阿尤是马瑞老家的表姐,和马瑞从小玩到大。小时候,他们春天一同去田间,一个摘花一个捉蚂蚱,夏夜一同在院子里乘凉,一同偷西瓜吃,秋收了,做完作业后,二人便老老实实帮大人干活,冬天他们就在炕上下下棋看看电视,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大一些,阿尤喜欢拉着马瑞田间山上地逛,跑的累了就坐在溪边说说话,那些话一定比这小溪更清更远。马瑞可以作证,她绝对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直到她说她要嫁给马瑞,马瑞觉得,她变了。
阿尤刚满十八,该谈婚论嫁时,她跟父母犟起来,非马瑞不嫁,那晚她头上戴朵蓝花,眼里噙着朵朵泪花,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跪在地上,说,她的心里只有马瑞一个人,非马瑞不嫁。然后她用那深邃如湖底的大黑眼珠子一一向她爹、她娘、马瑞爹、马瑞娘、马瑞看过去。而当她看着马瑞时,马瑞突然觉得很难受,心都要化了似的,又觉得有什么坚定的东西,在心里发芽了。家长没有说话——谁也不敢答应。那夜就这样结束了,马瑞和阿尤却没结束,阿尤决心嫁给马瑞,马瑞也似乎喜欢上了阿尤,两人开始偷偷约会,他们去玉米地,去小树林,总算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那天,马瑞高兴的像个正经新郎倌,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冷眼和风凉话。而结完婚没多久,阿尤就生下了一个残疾孩子——没能活过三个礼拜。
这三个礼拜,是孩子第一声啼哭到所有事情崩盘的时间。马瑞和阿尤不嫌弃那孩子残疾,他们想把它好好养大,可它终究不愿意这样留在这世界上。马瑞想,这大概就是近亲结婚违背伦理的报应吧?这孩子也知道它的父母是这么自私这么不负责任的坏人,害得它一出生肉体就有缺陷,它憎恨他们,不愿意见到他们,所以才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此时的马瑞心灰意冷,为罪恶感所折磨,整日在外独自喝酒浇愁,其实不过是愁上加愁,但他不愿回家看到他可怜的共犯——阿尤。
但这还只是报应之一。很快,马瑞爹被气死了,临死老泪纵横地说不见马瑞这个不孝子。而阿尤疯了——那个纯洁美丽却对自己敞开心扉,温柔贤惠却敢为婚事顶撞父母的阿尤变成了整日不梳洗不明人事的疯婆子。马瑞一边照顾她,洗衣做饭,一边还要忍受阿尤的胡言乱语和坏脾气,于是,照顾着,照顾着,马瑞忍受不了家里衰败的气象,最终选择了离开故乡,到城市打拼。
阿尤想毁灭世界的理由太充分了,伦常是她的敌人,科学是她的敌人,而她的战友——孩子和丈夫,一个只能无力地死去,一个背叛她跑了,这个世界害得她这么惨。
但阿尤已经不存在了,这是这个月发生的事。就在马瑞被房东赶出来后的那天晚上,他坐在路边喝酒,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时,他娘告诉他,阿尤掉进湖里淹死了,她掉进湖里的时候,还叫着马瑞的名字,还若有若无地唱着儿歌。说完,电话那边沉默了,听不出马瑞娘的心情,而马瑞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话,当时哭没哭,他已经不记得了。
挂了电话,马瑞静默了一会儿,抽了半支烟,就在路灯下收拾收拾行装,踏上了回家的路。火车上,他几次想哭,却只是靠着窗户,闭着眼,努力睡觉。
三天后回到家乡,马瑞走进阿尤的灵堂,却发现灵堂里的乡亲看见他,或是转过头去,或是一脸怒容,他明白,这地方不欢迎他,他们以为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也曾与他们针尖对麦芒一样,而这次,马瑞连一口气都不敢出,默默地走了出去。去哪儿呢?哪里是他的去处?马瑞抬头望一眼月亮,半圆形,不大,黄澄澄的,从小到大不知和阿尤一起望过多少遍,在他家院子里,在她家院子里,在田里,在溪边,在山上,就连后来在玉米地里,在小树林里望见的都是这个月亮,它有时圆,有时缺,有时明亮,有时暗淡,有时皎洁,有时却黄一些,但,无论形态如何变化,月亮就是这个月亮,他们一直以来看见的,他现在看见的都是这个月亮。马瑞决定把他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从村路,到田里,然后上山,马瑞很久没走过这么长崎岖坎坷的路,最后他喘着气,坐到了小溪边,溪水清澈,映照出他一个人看着月亮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已布满一道道泪痕。他在想他的妻儿,他在想,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是我害死了他们。
第二天,他醒在小溪边,很久没有动弹——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于是起身,带着他那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回到城市。
接着他被辞退,下班不知哪里去,现在他手中拿着地球,站在这里。
要他毁灭这个地球的到底是谁呢?一瞬间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理由——街对面早餐店里成绩垫底的小孩,被子女抛弃捡垃圾为生的老太太,热爱弹琴可是手部受伤的少男少女们......还有阿尤。
他们都需要他毁灭这个地球吧。
他需要毁灭这个地球吧。
马瑞三两步走到水桶前,郑重地捧起手中的小型地球,这关键时候,他又想起了阿尤——和他一起山野间玩耍的阿尤,在他家院子里乘凉的阿尤,信誓旦旦要嫁给他的阿尤,生下孩子后痛苦疯狂的阿尤。马瑞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阿尤,我也爱你”。
马路上是这个城市一贯的车水马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每个人都得专注于自己要走的路,这条路可能平坦,也可能坑坑洼洼,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冷暖自知。而这是这个城市的生存方式——各行其道,井井有条。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放置水桶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暗自垂泪,呢喃着“我爱你”的男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命运之轮很可能会因为这个男人一个小小的举动而停下转动。
马瑞下定了决心,正要把地球往水里扔时,或许是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也浸润了他的心,手中的地球让他看成了月亮。他又想起了家乡的明月,想起了阿尤的笑脸,阿尤笑起来就是山间最纯洁的花,他想到——阿尤真的希望世界毁灭吗?阿尤真的希望她爱的男人做这样的事吗?阿尤是那么好的姑娘......阿尤......阿尤,马瑞在心里温柔的叫着,阿尤,阿尤。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收回手,将地球放在自己胸间,仿佛那是他的阿尤一般。
就在这时,那肮脏的水桶消失了,那地球,马瑞可以感觉到,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常的,无害的玩具,他慢慢止住抽泣,想,他应该将这东西带回去,带到他孩子的墓前,也许这才是这地球出现在他眼前的意义——它的出现,也许不是为了让他毁灭世界,相反,这是上天代替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送给那不足月的孩子的唯一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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