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寂静而黑漆的夜,正好是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我以前不太喜欢晚上,却因为工作的原因比较晚出校门。待门前的人渐渐都走尽了,猝然回想起这行色匆匆,却仿佛他们又只是消失在顷刻间。上一刻还是喧嚣与言笑的校门这样冷清起来,属实让人有些不习惯,毕竟黑夜里余下我自己孤身一人,虽说不怕黑,更不怕孤寂,但依然会有些不自在。另外金黄的灯光在夜间显得尤为突兀,刺眼而散射得明显。其落在周围的光线也极为显眼,有的若在叶上镀了一层滑腻的薄膜,也有的像偷窥者,钻到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去,不过这也让我在夜间为了解闷而观察四周提供对象。毕竟不知为什么,我在学校里明明是最透明的那个,却要分析最多的学生资料,何况大部分情况下它们对于老师与家长,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以前在这等出租车期间,我常常踱步在学校正门口,偶尔抽起读书角的某本名著粗略地看看,要么就学着学生们在一旁带轮子的临时护栏边踏着,最悠闲的,也不过依靠着路边的灌木罢了。但如今我不会这样做了,因为我开始变得对夜幕有些好感,只是想静静欣赏这件自然的艺术品而已。虽然同样的,这样某种程度上的凄冷也时不时会勾起我那段隐晦的回忆——她的身影有时会在我脑中突然闪现,但最近已经很少了。我从没有放下过,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弥补着,虽然你再也看不见了,但这么做令我心安。
我是学校里的一名心理老师,负责学生们的心理健康。然而除了名义上的每周一次的心理课和学校平台上的心理公开课以及作为教师都要写的课程内容外,我好像不是那么被重视,毕竟学校又不是精神病院。但我无论怎样也想不到,几句在旁人眼里无足轻重的话,还是会让她……算了,都过去了吧。
那天我如往日一样,与其他老师一起在七点左右到校,只不过很多同事直接进班组织晨读,早饭都是囫囵咽下的。也有的简单用餐后便去备课或者与校领导们请示工作。我则是一个人端坐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慢悠悠地吃着丰盛的早餐——虽然我要做的也不少,但至少不用那么急迫。吃完饭后去办公室,找到我的位置坐下,接下来则是数个小时要盯着电脑表格的无趣工作,以及把阅读论文当做休息的紧张节奏。不知不觉间,老师们都回来了,与我简单寒暄过后,方才惊觉第一节课已经下了。一翻课程表,才发现这天有自己的心理课,于是我默默像某些学生一样对这张课表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这宝贵的四十五分钟不划成自习课或主课,这样既可以减轻我不必要的教学负担,又不会让学生们因我在讲课而打扰到他们私底下做功课,抑或肆无忌惮地放松与娱乐——这不就是平时的自习而已,只不过在班里的老师没有管理的职责罢了。然而于此,我无能为力,也不愿多虑,课表的要求执行就行了,具体落实到怎样的效果并不重要。
我缓缓走出办公室,迎着清晨潮湿绵润的空气,散漫地走向了那个班级所在的教室。回廊里阳光被中庭栽下的树挡着,有几分灰暗,不禁令我撇过头去,加紧步伐——还是感觉过了挺久才到,但表上的时间却过了几分钟而已,看来我是有些仓促了。
预备铃声已经响起,却依然没有人做课前准备,准确的说是他们没办法做课前准备,毕竟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心理课本也会被当做无用的材料丢进家里的废书堆——也许哪天就没了。我有些无力地喊着安静,可学生们不以为意,有的在谈笑,更多的是埋头写着作业。我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一直强调课堂纪律的校领导也没让我整改这样的风气,于是我也将错就错,自顾自的上了起来。当幻灯片课件刚出的时候,不少同学很“尊重”我,都把作业放到课桌下面了。只是这节课有点奇怪,有一个女生仿佛听不见我说话似的疯狂写着题目,脸还有红,而且冒着汗,我的职业敏感并没有让我察觉到焦虑意外的异样,毕竟青春期的少年们多逆反之心。
“所以说人的需求分为不同的层次,有道德驱使你去做的,也有利益诱惑你去做的,但大多是我们维持生命要做的……所以我们要控制好自己的欲望,管理好自己的行为……”
“接下来,让我们玩一个模拟小游戏。”
这样的心理学小游戏环节能放松放松学生们紧张疲劳的心,故而他们不像讲授知识的环节那样昏昏欲睡或做别的事——还是有不少学生参与的。
鉴于那个女生有些异样的表现,我便特意在这个环节里邀请那位同学参与,但很显然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回应,所以我就觉得这有些不尊重师长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着,可她毕竟从我关注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写题,走近看时,几个与她娇嫩双手毫不相称的老茧也令我有些心疼,其上还附着些不知是淤血抑或是灰尘的黑红的浊物。我不好意思批评她,便作罢了。在我对她有些好奇时,前排一位同学悄悄凑过来告诉我那个女生是年级里的学霸,但最近考试没考好,又要参加省里的竞赛,所以才心情不好。作为心理老师,我当然会小心的避开学生的敏感话题,一些无谓想法也就此打住。
好在班里很多活跃的同学积极参与这个环节,其结束后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无甚可讲,学生大概也不耐听了,也就和往常一样让他们自习。下课铃声一响,我即走出教室,但身后始无老师的教室并不是如其他班那样充斥着终于逃出樊笼的欢呼雀跃,反而是继续写作业的安静与沉寂。应该只是我不完善的心理课本身和久而久之对于学生约束力的缺乏导致了自己根本无法调动起学生的课堂积极性,让他们还有写作业的“闲心”罢了。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班不会吵闹,我已经很欣慰了。
回到办公室的路上,我偶然在校长室的门前听到了一段我本不该听到的谈话——“她最近要参加省里的竞赛,但如果是这个精神状态的话,我怕她的心理会出问题。作为校长,重视学校获得荣誉的机会固然重要,但学生的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这次的竞赛是省里三年一次的唯一重要赛事,机不可失。我们学校在这一块失利很久了,这次必能一雪前耻,我会为她做好思想工作的……”结合上节课前排同学告诉我的那位疯狂做题的同学的信息,校长口中的“她”应该就是那个女生。我在校长室门口出神了一会,便从下课学生们的人头窜动中挤回了自己显得狭小的办公室。坐下后,我喘了口气,重新盯上依旧是学生数据和学校内网的电脑荧幕。但却想着最近校长在宣传时常常以竞赛训练队为一个吸引学生报考的点,只是目前一直没有成果,看来这次的参赛确实非常重要。但细思又觉这似乎与我无关,于是也就自顾自地继续工作起来……直到校长来造访这里。
当时他让我查找那位女生的资料,并显得有些焦虑,以至于在说话的时候,仅以“她”来代指那位女生,而非具体的名字。不过我刚好听到那段对话,也自然就顺手将她的心理信息给调出来了。一霎间,校长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也许是我直接准确的信息调取使他有些不解,可转瞬间他即恢复常态,也许是意识到我刚刚上完那个班的课吧。其资料上显示一切正常,但我当时却未留意到记录的时间——两年前——也就是说已经整整两年,学校没有对学生们进行过心理问卷的测评了。于是在忽视时间的基础上,她的所有水平指标变成了一切正常,于是校长点点头,从容地走了。但鉴于她某些异常的表现,一段时间后他和班主任还是要求我对其进行一次深度检查。
等到我没有排课的一天,应校长和那位女生班主任的要求,我为她做了一次心理方面的完整检测,可最后的结果让我震惊,或者说根本无法想象——她所描绘的世界里,充斥着扭曲与诡谲,甚至是死亡,看来她的成绩是畸形教育催化出的无根之树啊。而她这样的问题,即使是最快速的疗程,也得消耗上几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否则无法根治。但当下无论是从学校还是她个人的角度来看,目前的竞赛都容不得出现任何差错。于是我便想她刚刚在办公室里做过了测试,已经发泄了心中的一部分积郁,目前短期内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同时我也相信某些情况下高压与学习效果是成正比的,不能让她错过这次重要的机会。但在竞赛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建议将对她施加的一切压力在尽量在不影响日常学习生活的情况下尽快卸去,并在同时潜移默化地安排治疗的。
因此,我只是将她的情况概括为“有点焦虑”。把这个结果告诉班主任时,她长舒一口气,一脸欣然地对我微笑着,也尽量答应了我为她拟定的改变计划,如早有预想一般——她丝毫没有怀疑我的判断。对于校长,我也说了同样的话,但他的神色凝滞了很久,表情也有些僵硬,前额上发出几滴明晃晃的汗珠,直到他紧绷的皱纹松开了,也只是单单说了一个“好”字将我送了回去。我在那一刻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迷茫,但还是镇定着回到了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完成我的工作。
几天后正是竞赛的那一天,我默默地为她祝福着,同时也担心着。心烦时,我习惯看向窗外——校园里的光景一如既往,氤氲着晚春的浪漫,不过过了花期,广玉兰和杜鹃多多少少开始凋落了,铺在刚长出新芽的草地上,甚是有种落红不是无情物的美……直到“嘭”的一声巨响将我烦闷的心添上一抹不悦,于是我开始喃喃抱怨着学校里的搬运工动作过于粗野。但这声音与丢重物的隆隆声差异太大,又有些沉闷,像是过大的气压在一瞬间迸出容器。出于好奇,我的目光还是不禁往楼下一瞥,没想到这一眼,震颤了我固有的惯性思维——我绝不相信那就是真的。我即刻跑到走廊边沿的窗前,圆睁着不可置信的双眼,向下把头挤出窗外。我欲惊叫,可吓到干涸的嗓子令我无法发声,直到缓过神来,才发现我差点将半个身子探出去,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眼睛在短时间内充血过多,酸涩感令我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顺便再次确认,这就是摆在我面前的事实。
少女的眼睑沉沉地覆盖上了曾经放光的眼眸,脸庞上残余的体温尚艰难地维持着颊边惨白的红。原本齐整的长发如今散乱地垂在地上,沾着刺眼的鲜血,发末则没在落花间。可怖的血迹将洁白的广玉兰染得殷红,也将紫红的杜鹃浸得有些黯淡的灰黑,它还在蔓延着,渗到被惊吓到瘫倒或失神的学生面前。她的双臂与双腿依旧娇嫩白皙,却已被压成扭曲的姿态——她直到死的那一刻,还在下意识的护着自己。然而她身上的校服与短裙依旧如初,只是覆了些艳红……
接下来是救护车的鸣笛与慌乱人群的叫喊,以及校长及她班主任的惊愕和仓促。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已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觉得那一整天我都是放空的状态——行尸走肉一般——我为了她和我们学校的前途而着想的善意,竟最终只余下半形残影和一地散花,究竟全是我的过错还是与我无关,我亦一时间厘不清,权当是一次教训吧。我唯一记得清楚的在那天做的事,就是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了她的课桌上。
这件事处理完毕后,所谓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不出意料的,“意外失足”勾起了我在不屑一顾间的隐隐后悔,于是我立刻去校长室质问他是否知道那个女生的情况。他喝了口茶,叹着气,只说了句“谁想得到呢”便匆匆走了,他必然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吧。我想班主任应该才是知道最多的,便赶去问她,她只轻轻“呵”了一声,将一只手捂住双眼,低下头静坐了一会儿,随后垂下手,抬起头红着眼哽咽着说了声“以前应该知道的”就扭过了头,最后我也有些尴尬得走了。
从此我的心理课再也没有人扰乱纪律或充耳不闻,后来才知道是校长进每个班叮嘱过了。我心里念着她的面庞,也没在任何一个教学环节懈怠甚至嘲讽过了,不久以后,一切回归正常,仿佛就是一个女生凭空蒸发罢了。
那几天我出校门总是特别晚,不知道是否是时间段的原因,出租车也总是来得很慢。我也就从那时起习惯了寂寥无人的夜,清晰地听见风拂动道旁的树的悠然,看着人群渐渐散去的漠然,以及感受着另一种与和谐温暖相异的美和一种适应孤独的享受。我就这么静伫在这样令人舒适的悄怆幽邃间,看着偶尔驰过的车辆与几乎寂静的公路,直到出租车来将我接回家。
又是一阵清风穿过了路边一朵盛开的广玉兰,不过不经意间带落了一片娇柔的花瓣。而再转头看去时,却依然是一抹尚且无瑕的雅致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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