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公太
我的公太温石均,我以为他是家里的长男,最大的,带头大哥。祖父死后,翻开族谱,公太之上,还有一个大哥,温中仁,可惜中仁早逝,终究未成年。
算命先生到过我家,狗皮膏药一贴,瓜皮帽一摘,葱根一样的手指一掐,对我祖母说,你家家官,缺失过子女。祖母曾祖母眼泪马上下来了,那是家庭沉痛往事,公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人生壮年作结,死了。所幸的是,公太的子女留下了子女,作为家族的旁枝,开花散叶。几十年一过,人家的旁枝茁壮如树干,硬生生扶正自己的地位,这叫风水轮流。当时是公太打发算命先生的,他烟筒斗一扔,怕先生说出更多伤感,叫儿子摘了几条苦瓜,把先生打发出去了。
公太的父亲温新元,到过番背。人生轨迹就是天呢蒙蒙,作别妻子周四妹,翻过中坝长布公路到兴宁,松口搭船,来到马来。这里华人好多,更多客家人,老乡有个守望相助。早来的,发了小财,在马六甲海峡买地,一块火山地,只需奉献当年的产出,地就是你的。这里地广人稀,火山经常喷发,热带瘴疠,雷雨又多,唯一的出路,就是叫中国人,过来开地啊。娶妻生子,安身立命,火山来了有轮船逃走,雷电交加就砍掉槟榔香蕉,自然虽然恶劣,可是地好肥沃。一年三季稻,种撒进去,不用浇水施肥,驱赶下鸟儿,黄豆大的米粒就出来了。
这家伙养人呐,新元想着家里的中仁、石均、德昌三个儿子。心想,把米带回去多好,小家伙吃饱了叫爷叫娭,好不欢喜。请注意新元三个儿子的名字,那真是时代特色。中国的民国时代,一切都是新的,包括这个朝代,这个蒋总统,还有总统夫人倡导的新生活运动。新元,也是新的纪元。他的老爸温梅锦,取了好名,满怀对新时代的憧憬,希望中华仁义,磐石均称,德运昌通。别忘了,民国时代没有户籍限制,中国人往来自由,祖籍中坝的孙中山宣扬革命于海外,声誉正隆。
新元,带上热带的稻米,芒果苗,荔枝,菠萝,坐上火轮船,搭船到松口,翻山越岭回家,老婆周四妹早早领着三子等待,怀里,多了一个幼女,是他的。新元见到了他女儿的青春,我见到了他女儿的晚年。世纪之初来到了世纪之末,一个矮小驼背的老人,领着孙子,背着粄钱,从上石步行到鹿子山下,就是为了看望她的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哥,深埋在鹿子山底下,身子骨血化作了尘埃,流出了良庄,汇入大海。这个女性,是我的姑婆,祖母教育我,要叫她友姑婆。
新元回来立刻种芒果、荔枝,结果都没有活下,火红的荔枝和金灿灿的芒果对新元的后代子孙来说都是稀罕的,今天,良庄还是没有荔枝芒果。良庄日照不够,黄豆大的番米,退化成寻常稻米,一年两熟,早造晚造,口感还没有自家稻米好。周四妹哂笑,有总比没有好,一年有一季稻熟,我就满足了,我给你做粄子吃,当然,吃之前,是要拿去敬祖婆的。新元心存疑虑,看着被粄子噎着的三个儿子,心念,马来土地沃野,靠海吃海,发展起来天翻地覆的。良庄,养得活我越来越多的儿子么?一语成谶,马来,扼守着海峡,后来分出个新加坡,亚洲四小龙之一。而他,日复一日劳动,田越耕越少,他崇拜的蒋总统,在台湾再也回不来了,他又一次经历了改朝换代,晚年,吃过泰国米的良庄人,得病只能啃番薯。死后,葬礼上,仅剩的几条番薯给青壮年吃了,吃完,才有力气把他抬上耥耙岭。周四妹欲哭无泪,她看着丈夫死去,祖母扶着她,好生安慰。不久,四妹也随着新元而去,合葬耥耙岭,每日朝晨头门一开,家里人就望见,公白婆白在那里。以后的家族往事,许多就通过祖母传诵给我了,当然,祖父的记载更加不朽,那是融进血液的家传。
石均独立安家了,他不擅劳动,专业打牛,耕牛被牛嗖鞭打得亢飙,祖父祖母都皱了眉头,这完全跟阿公两样,祖父二十多岁,他接过公太的牛嗖鞭,对公太说,我来。跟孙少安一样,养家的大任,祖父承接了下来。公太还要做点事的,他喜欢货郎,学习兴宁解,挑着针头线脑走街串巷,把人脉踩活了,常常带回来新奇的烟筒斗,自鸣钟,祖父扶着牛,一言不发。当年他的爷爷带回来的芒果荔枝,才确实给过他欢乐。可惜树苗死了,好东西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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