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这片土地,是红棕的色调,凑近了能看清它的每一个微小颗粒,它有些紧实,牢牢地黏在地上。像母亲拉着它的孩子,它总是念念不舍地拽着长在它身上的植物们,不肯松开。只有踩在上面,才会印在鞋底,粘上的泥土是它给的见面礼,让你记住,你曾来过这片土地。
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是西南边陲红棕的记忆,记忆深处仁厚的母亲。我和它的距离,只隔着薄薄的鞋底。
回头看,这片红棕土地竟已被枝叶藤曼包围,微风轻荡,泥土的气息吹散,五脏六腑尽是清冽的味道,蛰伏许久的记忆恍然惊醒。
有多久没见到这片土地了?从小时候漫山遍野地奔跑,到中学时去城里上学,再到大学时彻底地脱离故乡的怀抱,走向了越来越难以回头的远方。我的手中再也不会捧着从土中刚刚挖出来的土豆,我的脸再也不会是沾满褐色泥土的“大花猫”,土地还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我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小时候,我与土地的距离为零,赤脚狂奔,方寸之间皆是它见证我长大的痕迹。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泥筑的青黛瓦房背后是一座小山。山上泥土多湿润粘稠,鞋子难免打湿弄脏,为了不被大人责骂,我与姐姐便脱掉鞋子,在满山寻找我们的秘密基地。田垄里,山岩边,桂树下,枝头鸟儿阵阵飞起,湛空云彩聚散飘忽,我和姐姐满怀欣喜地在土里种下各种各样的植物:浅黄的丝瓜籽,挖断一半的土豆,从外婆仓房里偷偷带出的红灯笼椒种子。
种子被埋进土里,宛如一个个稚嫩的灵物,我们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做着五彩斑斓的植物梦,虔诚地盼望翠绿藤蔓上结满丝瓜,红棕土地里刨出金黄土豆,枝丫上挂满红灯笼椒。
渐渐长大,离乡的距离越发遥远,我与它隔着344公里的遥远车程,大巴车承载得了我沉重的行李,却承载不了我对土地的眷念。
我们这一辈人,住在钢筋水泥修筑起的高楼大厦里太久,已经失去了对土地的记忆,毕竟天南地北的房子,都长着千篇一律的样貌,亮堂的房,干净的地,大理石和柏油路冰冷无情,将我们与土地撕裂出巨大的膈膜。若非幼年时的亲密接触,赤脚相见,我又怎会还记起有如此想念。每次我离开家,我都不会让母亲送我,一是想彰显我的独立,二是想掩饰情不自禁红了的眼。于是,那段通往公路的不长的土地,便成为送我离家的最后一个陪伴者,它温柔地包容我的想念,承载我断了线的泪珠。
它陪着我望过圆似瓷盘的月,种过浅绿的长条丝瓜,吹过像绸缎一般柔软的风,最后,送我去往一个远离它的更广阔的灿烂世界。
发动机声响,轰鸣一片,车尾气带起纷纷扬扬的灰尘,我的思念便在阳光闪烁的空间上下飘洒,留下半明半暗的惆怅影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对离开土地这件事难以释怀,像是胎儿将要和母体分离时剪断脐带的阵痛,我不得不承认,离别是我必将经历的宿命。直到不知何时,我的心里长出一片土地,上面结了嫩绿的种子,我想见它的时候,它便睁开清澈的眼睛。
现在,我与土地的距离为负三厘米,我们之间隔着薄薄的心房,它与我血脉相融,深深地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我在这里,它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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