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不远复兔年新春茶礼“难得糊荼”,一时有点选择困难,三款茶,九年藏大红袍、老树肉桂、六年藏水仙,款款诱人,而我深知美不可多用,遂按耐住好奇的心情,分两天时间才一一品完。
正是冬季,连日微雨,院子里的腊梅将开未开,剪几枝回来插进花瓶,觉得梅映茶色应该合适。搬出风炉来,把荔枝炭慢慢点燃,趁炭火转红之际,将音乐换成了沉郁悠扬的二泉映月,没有慧泉冲泡,想象一下月映潭波的样子也好。
一个人的茶会就此开场。
不远复的茶总是净的,干净、纯净,每次触碰到这份纯粹的品质,便有晤面崖上幽兰之感,尘世的扰攘渐渐远去,连正在肆虐的病毒也被我忘了。
三款品过,有点讶异——怎么不是顶级山场的它们却个个别具风采?大红袍一出场就以冰清玉洁的汤色,让人不忍下咽;老树肉桂则一路温和着,最后捧出叶底的梅香给人惊喜;六年藏水仙,独树一帜,用甘草一样持久的清甜,告诉你这就是它的个性。
有朋友问起这几款茶的优劣,我说比如春天的原野,杂花摇曳,生机勃勃,它们不是御园牡丹,却各有自己的明媚与娇艳。
熟悉岩茶的朋友都知道,岩茶是论出身的。三坑两涧的极品是岩茶世界里的贵族,拥有无与伦比的华美高贵。但我发现当人们痴迷于搜寻它们携带的岩韵密码时,常常忘了尚有众多各具特色的岩茶可以亲近。比如这样纯净的大红袍、肉桂与水仙。
想起李一冰先生《苏东坡新传》里讲的一个故事。
苏轼晚年又遭政敌构陷,远谪广东惠州,有天去野外散步,看见远处有一户人家,短篱破屋,却开满鲜花,大红的缥蒂,紫色的含笑,火红的扶桑,夹杂着青色的果实,争奇斗艳,分外妖娆,忍不住前去叩门,房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一位白发黑裙的妇人,她微笑着告诉东坡她是主人,已经在这里寡居30年了。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落霞染红了天空,近处恰有炊烟袅袅,老妇人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站在门口,宛如一桢绝妙的画卷。她的优雅淡定让东坡先生深受触动,回去后就赋诗一首,赞叹她如此与众不同,“……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一个是落魄罪臣,以一代文宗身份,成为有宋一朝第一个发配蛮南之地的官员,本该怨天尤人,凄凄惶惶,但他偏不,他在惠州苦中作乐,没有肉吃就啖荔枝,没有朋友就去村口听人们讲鬼故事。他不断发掘着困顿日子里的平凡之美,其达观豪迈冠绝后世,活成了人人爱戴的千古“坡仙”,好有个性。另一个是寡居老妇,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遭遇不幸,本该蓬头垢面,哭哭啼啼,但她也不。她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用满院的鲜花装点生活,活得优雅又从容,她就像她院里的花朵,即使平凡也拥有属于自己的美丽,也是个性鲜明。
李一冰写的故事很短,却让我记忆深刻,一边品茶欣赏汤色变化,一边暗自思忖:看来这岩茶也跟人差不多,无论出生如何,都有自己的独特处。茶也罢人也罢,只要努力绽放过,便不愧是天地间唯一的那个。若是遇见了懂得的,就如白发老妇偶遇东坡,那就是命运的恩宠——奖励了一份额外的喜悦。
这么想着,一个人的茶会也颇有趣味。水干茶尽时,看到叶底舒展在盖碗里,水灵灵地瞅着我,那神情像是恋恋不舍,便琢磨着把它们移进冰箱,好与它们多厮混两日,恰有朋友来电说城里“羊”群为患,叮嘱我买点药预防病毒。我捧着叶底顺口就说“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她那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笑着又补一句,放心哈,我有一剂特效药。她当然还是听不懂。我就哈哈大笑不再解释,毕竟品茶读书这丸药只是我的个人专属。
放下电话,转身溜到茶柜前,喝哪一款呢,都是良“药”。
2022年12月21于骊庐
附一:苏轼《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佑僧舍东南野》
缥蔕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
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
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附二:苏轼《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
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
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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