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归清梦
他还是那般单纯,冉矜不知是喜是忧,他本性未变不正是她所希望,可这般单纯总是要被世俗辜负的。
晓风清云,红墙绿瓦内的戏园子,近日来格外热闹,颇为受宠的仪嫔为皇帝寿辰专门请了民间最具盛名的戏班,还专门现学了一段儿打算亲自上场。
仪嫔听闻皇帝喜爱民间男欢女爱的逸事,这场戏正是大家闺秀和贫穷秀才的一曲佳话。此时,仪嫔与戏子演到一段被棒打鸳鸯别离的场景,两人贴身相泣。
“仪嫔倒是会伤风败俗,若不是这青天白日的,本宫还当你在这儿偷情呢。”一位身着金凤锦簇宫装的女子,眉眼冷凌,神色傲慢,语气有几分不屑几分轻薄。明明处在戏台下方,却是气势凌人。
仪嫔一时惊慌,半跪半摔扑倒在地,乌压压一片人皆随她跪地埋头。只听得一道颤颤巍巍的柔细嗓音:“嫔妾见过皇贵妃,娘娘有所误会,嫔妾是在排演戏剧,并非偷情,与这戏子接触是无可避免的。”
冉矜扫了一眼跪地的戏子们,微乎其微的叹出气,开口道:“其余人起身吧,仪嫔跪着。”再次扫了一遍低着头的戏子们,转身离去。
皇贵妃一向喜怒无常,后宫无人不知,无人敢触,直至晚间她才派了人叫仪嫔起身。
月亮被秋风扫进云里,借着月光在院子里耍花枪的冉矜一个用力将花枪刺入树干,飒飒坠落一地海棠花,转身之间听到宫门口传来声音:“今日终于有幸再见你耍枪,未见手生。”
入宫一年多,每每他想让她耍枪,她都说手生了耍不漂亮,今日若不是没让宫人通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如此凌然冷艳的模样。
那年初见,她耍得一手利落漂亮的花枪,游刃在皇家权贵间的他从未见过这般英气欢脱的女子。
冉矜忽视皇帝的揶揄,拔出花枪用丝帕擦拭。
“我见过安攸了。”
冉矜动作微滞,斜睨一眼皇帝,见他神色无异,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是你的妃子。”
温予殊点点头表示认同,她如今是他的皇妃,无论安攸和她有多少过往,总之如今人在他身边,他该放心的。
“我只是去听戏,你莫不是认为我会对一个戏子做什么?”
他堂堂九五之尊,不会将一个戏子放在眼里。
“你是圣主明君,他无罪无过,你自然不会对他做什么”
温予殊早已习惯她这番语气,也知今日他提及安攸便是触她霉头,自讨无趣,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生了缝隙。
贰
后宫里最尊贵的人是谁?
自然是冉皇贵妃,上无太后压制,下无皇子牵制,几个有名无实的妃嫔在后宫里也是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仪嫔恰是最不安分一个。
无缘无故被罚也就罢了,冉矜罚她的也不少这一次,可从前她受了苦到皇帝面前哭诉一番,势必得到点儿甜头,这次却不一样了,皇帝竟然说她不知悔改,将她禁了足。她越想越气,越气脑子越糊涂,一糊涂就容易冲动。
有太监在戏班子住的宫殿里捡到了一颗红心宝石,继而又搜出了一堆珠宝,盗窃之罪坐实。后宫的事归掌管后宫事务的皇贵妃处理,而那堆藏在床下的珠宝是实证,照常来说很容易处理,宫中盗窃可大可小,这堆珠宝价值不菲,若要定罪,是得杖责五十。
可这群戏子里,有安攸,那就不能照常来说了。
听闻此事时,正在修剪花枝的冉矜将剪刀甩进泥里,冷着脸,步子急促的赶往内务府。
“娘娘、娘娘、您坐步撵上,奴才们会走得快的,娘娘,您这般急行...”
“闭嘴。”冉矜此时甚是厌烦自己这身行头繁褥累赘。
“娘娘,您有何事可以让奴才给您先行通报。”
冉矜侧目扫了一眼,这小太监叫路楠,平日也算尽心尽力,便对他说:“你去内务府,说戏班子的事由本宫亲自处理,本宫未到之前,任何人不能妄动。”
“是!”路楠垂头听毕,动作利落的转身跑去。
“跑快点!”冉矜看他跑的大步,心中却没踏实几分。
内务府的人,一向心狠手辣,她迟一分,安攸便危险一分。
确如冉矜所想,此时内务府的私讯房里,一群戏子们已经被绑在刑架上。证据确凿,可戏子们嘴硬就是不承认是谁偷了珠宝,内务府的人惯用伎俩就是刑讯逼供。
路楠赶到时,私讯房里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这种腐烂腥臭的味道,比恭桶更恶心。
他是冉矜身边的人,宫里自然都认得,他来传话自然是有威信的,内务府的人也知道皇贵妃的厉害,立马放了人。
“路总管,不知这戏班子和娘娘有何关系?公公可否透露一二?咱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娘娘若早交代了,咱也不能动手啊!”
“奴才奉命行事,公公有什么话等娘娘来了再说吧。不过奉劝您一句,这种血腥娘娘是见不得的。”
内务府总管立即会意,一边道谢一边命人带戏子们换洗干净。
叁
冉矜赶到时,戏子们已经衣着整洁的跪在院子里,在一群模样身段相似的男子里,冉矜只扫一眼便找到了安攸。
他还是那般俊朗,只是唇色不再鲜红,面色显得苍白,冉矜是大将军府的小姐,对于血腥味极为敏感,即使熏香与花香缭绕,她也能闻到那股微乎其微的腥气。
再说他们这些戏子一向着浅白衣裳,今日竟是黑压压一片,尤其安攸,他是不喜黑色的。
冉矜心中沉郁,说过的会护他周全,没想到这么快就食言。
“珠宝呢?”冉矜语气凌人,目光生冷,一旁答话的内务府总管心中忐忑,这个主子若是动怒,就是十个内务府也不够给她息怒的。
“就这些?”看着那堆珠宝,冉矜冷笑。
内务府总管听的心惊胆战,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这是本宫赏的,倒成了偷窃来的?谁说的?”
发现珠宝的小太监被推出来,一边惶恐一边说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不知娘娘何时赏过珠宝,他们又说不知这是哪来的,所以奴才斗胆猜测...”
“确实该死,杖毙了吧。”
众人跪成一片,没有敢抬头的,冉矜的目光一直在安攸身上,可他却不肯抬头看她。在冉矜说出这句话后,他抬头了,神色不明,眉头有些微皱。冉矜知道,他是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
冉矜怎么做,都没人敢有异议。
“矜儿,我如今已有黄金百两。”
当年冉将军说,若他有黄金百两,或可考虑让他入赘。虽然入赘对男子来说不甚光彩,可因为那是她,他做什么都愿意。
那时他刚出师,在京都还未露过几次面,别说黄金百两,就是白银百两,他都不知道要唱多少台戏才能攒出来。
谁都知道,冉将军不过是让他知难而退,断了他的念想。可他信以为真,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冉将军立下誓言,若他有了黄金百两,便许他迎娶冉矜,冉将军何其不屑,他只觉得安攸是年少轻狂口气大,当即应了他的话。
冉矜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知道他不是在说笑,或许他一直在等,等她给他一个答案。他的目光一如当年纯粹,让人觉得辜负有罪。冉矜深呼一口气,转过身去,生怕被他瞧见眼里的泪花。
“可是你总不能入赘来后宫啊。”
“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的意思是,我有银两,足够带你远走高飞。”
他还是那般单纯,冉矜不知是喜是忧,他本性未变不正是她所希望,可这般单纯总是要被世俗辜负的。
“我不能。”
“你爱那皇帝?”
“不。”我爱你,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都是。
“那你在这儿待着,会笑吗?能耍花枪吗?有人给你画花脸吗?”
“会笑,能耍枪,有人给我画。”只是笑的不开心,耍枪没有你来对手,画花脸的不如你画的好看。
安攸没有再问,离开冉矜的宫殿时,虚弱的像一阵风。
肆
冉矜知道,他如今是京都炙手可热的名角,仅仅三年,他就做到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连三年都不肯施舍。
温予殊在五年前遇到她时,她正在练花枪,恰巧被他看见,素来不喜皇室贵族应酬的她拿着花枪就跑了,冉将军一边解释一边大骂,她听得身后的骂声,在跑出府门前回头吐了吐舌头,喊了声:“我去戏园子啦!”
温予殊对她一见倾心,一直藏在心里,他在争权夺势时,扶持冉将军上位,至他登基,他才下旨要选冉将军之女冉矜为后。
那时,她正和安攸过得快活,那是安攸立下誓言的第二年,彼时的他已经出人头地,是京都颇负盛名的新角,冉矜整日待在戏园子里,未缺席一场戏,甚至还客串登台过。而冉将军被冉矜软磨硬泡,也不再极力反对,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那是最美好的日子,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
而温予殊的一纸诏书,便是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冉将军虽不喜安攸,可时间久了他也不忍拆散女儿的称心郎君,便大胆上奏称冉矜与安攸已有婚约。温予殊并未作罢,他说有婚约却并未成婚,他下了旨便不能收回。
冉将军不可能公然抗旨,冉府上下几百人,冉矜也不可能不顾。
本来要封后的冉矜,因为有婚约,被大臣弹劾上奏,改为了皇贵妃,皇后之位便空了出来,而她,实则与皇后无异。
温予殊或许是真的对她动心,对她的容忍度已经令人发指,连她都怀疑温予殊是不是另有所图。入宫一年多,她不让他碰她,他就真的不碰,她见他不跪不拜,他竟习以为常。无论她做的多过分,他都不会怪罪,始终是笑的温柔,可她就是不喜。
当日,冉矜连理由都没讲,就赏了仪嫔三十杖。仪嫔被打的死去活来,口中仍喊着:“她凭什么?凭什么打我?”
仪嫔在宫殿里哭天喊地,上药的御医也得了冉矜命令,下手重的令人怀疑。
晚间,皇帝来了。
“你见他了。”
“说了会儿话。”
“他受伤了。”
“怪我。”
“不怪你,他要爱你,总得承受的住。”温予殊并未多留,简短的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冉矜思索着他的话,总有些不安。
温予殊一直温润如玉,她真的想不到,他会杀了安攸。
寿宴前一日,安攸被抓到在仪嫔寝殿的床上躺着,而亲眼目睹的正是温予殊。这下罪名无可逃脱,安攸和仪嫔被杖毙。
冉矜赶到时,安攸和仪嫔在墙外被打,打他的木棍上已经见了血,一旁的仪嫔被捂着嘴发出呜咽。她第一次对温予殊下跪,求他饶了安攸,留他一命。
温予殊看她哭着摇晃自己的手臂,心疼又气郁。他将她打昏抱走,安攸在树下的最后一眼,便是冉矜被温予殊抱在怀里,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她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在皮肉之痛以外,心里的苦涩剧烈升腾,吐出一口血。
伍
冉矜知道,安攸不会做这种事,什么他和仪嫔唱戏时眉来眼去,生出情谊,都是温予殊胡扯的。他想让他死,连痕迹都不屑抹去。她只是稍微一查,便知这是他亲自安排的。
安攸死了,她彻底食言了。
她和安攸初见是很早以前了,那时她爹还不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她经常在世家子弟里受到冷落,便愈发不喜交友。安攸是给爹庆生的戏园子班主的儿子,她在院子里闲逛时,认识了他。
他虽然大她两岁,却单纯许多,他的真挚纯粹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
有一天他特别开心的拿着花枪跑来找她,对她说:“我有花枪了!我爹给我做了一把花枪!”
冉矜听得这话,下意识的想到那些世家子弟们向她炫耀的样子,当即回驳她:“我也有爹,我爹能给我买一百个!”
安攸并未觉得她有异常,仍是那般明媚的问她:“你有我爹做的花枪吗?”
冉矜有些气愤的说了句“没有。”
安攸笑的更明媚了,他把花枪递给她,说:“呐,现在你就有了!”
冉矜有的,他或许没有,可他有的,他都愿意给冉矜。安攸的父亲曾经十分担心她和安攸的关系,怕日后会感情变质,伤及安攸,毕竟门户有别,他们两个不会有将来。她对老班主发过誓,无论将来如何,她定会护他周全,不给他带来灾祸,不让他受苦受难。
二人的死,如石沉大海,竖日的寿宴照常举办。
温予殊和冉矜,都喝了酒,冉矜邀他到自己宫殿。
“你如此容不下他吗?”冉矜给他倒了酒,递给他。
“他喜欢你...你还喜欢他。”
他皱眉闻闻酒,一饮而尽,有些微醺的温予殊,比平时多了些孩子气。
“所以,你就杀了他?你怎么不把我也杀了?你留我一命,我也只会恨你。”
“我舍不得。”温予殊凑近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在她耳边吐出带着酒气的话语。然后就趴倒在桌子上。
冉矜闭目,落下清泪。
“何必呢?非要死去活来的。”语罢,殿外燃起大火,她也倒在桌上。
哪怕他留他一口气,她也不至于做的这般极端。
皇宫走水了,皇贵妃冉矜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只留一堆灰烬。皇帝被救了,只是总在那座被烧的乌漆墨黑的宫殿里待着。
后来数十年,后宫如虚设,而那座宫殿,始终乌漆墨黑。
重重叠叠的山峦里,有着一座豪华的府邸,说是府邸,奢华程度与京都的皇宫相比,不相上下。某间屋子里,桌上有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开头是:百两黄金,是不够的...风将纸吹皱。屋子里的人开口:“你醒了!”
寿宴那日,冉矜做好了准备,毒酒和油烧,要和他一起葬身火海。她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不知路楠原是温予殊的人,他怎么舍得让她死呢。毒酒被他换成迷药,偷梁换柱,把她送出了皇宫,在远山深处,同样被他偷梁换柱的安攸,正躺在床上,打是真打,只是留了一命。
而这府邸,是未登基时,为自己和她准备的。
END
作者:妄想
女,喜爱古风,期待过稿,谢谢。
文章首发于《南国听雨》公众号,原文链接:有凤归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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