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那晚过后，我再也没能想起有关她身体的任何细节，更令我困惑的是，一年过去了，她的亮片吊带和手腕上的手链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后来我常出没在这座西北小城的各个酒吧，试图找寻一位穿着亮片吊带的女生，可她好像一夜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记得那时离鬼节还有一个星期，我恰逢从单位请出四天的月假，假期的最后一天，我被从大学回来的朋友叫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想了想我还是去了。高考之后，我便没能去上大学，父亲也不希望我去读一个三本大学的幼师专业，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去了隔壁市的一个工厂里打工，老板是父亲的朋友。这次的聚会都是高中同学，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没去上大学的人，再加上我生来胆怯，本想推掉这个邀约，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个朋友。

出门时已经六点，我们在他家附近打了辆出租车，他还是老样子，问我在工厂里过得怎么样，我告诉他一切还好，又问了问他有关大学的事情，听他的描述，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后就陷入了沉默。所幸很快就到了酒店，我们坐电梯到四楼，进入包房之前我略微犹豫了一下，但临阵脱逃又怕别人笑话，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聚会已经开始了，我扫了一眼，班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来了，我没多说话，在角落找了一个位置便坐了下来。坐定之后，我才开始环视四周，酒店包间不小，摆了五六张圆桌，中间一块区域是提供自助餐的地方，不少人拿着盘子在旁边挑选饭菜，圆桌后面有一个大电视，可以在电视上点歌，也可以拿着话筒自己唱。我这张桌子大部分都是男生，大家看到我来之后，陆续问了我点问题，我匆匆回答，并不想告诉他们我工作的现状，至于他们，我也没多少兴趣了解。我开始后悔自己来到了这场聚会，作为一个高考的失败者，看着他们在酒桌前你来我往的吹嘘自己的大学。我在其中插不上话。坐了一会我便去拿了一罐啤酒，坐到一个更为偏僻的角落，边喝酒边看着他们。朋友似乎发现了我的窘境，问我要不要找一个酒吧坐一会，我自然是同意了。

两人快步迈出包间，待包间门关上，我长舒一口气，终于逃离了，我想。

我提议走着去酒吧，想必朋友也知道我心情不好，没有说什么，于是我们就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路过一个天桥时，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最后只说计划大学之后继续读书，本科文凭已经没有什么竞争力了。我也随之附和，告诉他没文化真的是很难在社会立足。很快我们就找到一间酒吧，酒吧不大，正放着一首很轻柔的音乐，我俩径直走向吧台，点了一壶清酒，顺势坐在了吧台旁边。酒保把酒递给我们，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干杯，很快酒就见底了。大概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我没有了之前的拘束，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朋友诉说对自己没能读大学的懊悔，说到激动处，我侧身过来看着他，没等我把话说出来，便发现吧台另一端坐着的三个女生。中间那个女生有些眼熟，我没敢确认，但从她和周围朋友聊天时的种种小动作和微笑时五官的变化都在提醒着我，那就是她。她穿着一件带亮片的吊带，头发披下来落在肩膀下面，时不时拨弄一下，只是没有像高中那样戴个眼镜，我猜是戴了隐形眼镜，她比以前更显成熟，没有了学生模样。于是我边和朋友聊天便看向那边，大约五分种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因为她朝我走过来，直接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和她是初中同班同学，那时候我们玩得很好，但绝对不是恋爱关系。我们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不过无非是一些在现在看来很可笑的小事情，那时候每个人都有大把的时间，从不在乎为一个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人浪费青春。我们在课堂上偷偷传纸条，把头躲在课桌后面分享零食，晚上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告诉对方自己又暗恋上了哪个班的哪个人。中考之后，我们考上了同一个高中，但或许是因为不在一个班级的缘故，又或许双方都已经成长了许多，各自有了各自的小世界，我们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再也没有了联系。有几次我们在学校里遇见，但因为各自身旁还有其他同行的伙伴，我们没有相认，仿佛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最后淹没于人海。我曾惊讶于我和她的默契，对于疏远这件事情，我们像私底下说好了一般从不过问对方，任由它发生，到最后木已成舟，我们也坦然接受。我也曾在几个不眠的夜晚想起过她，思考她是否在某个时间爱上过我，但最后也是笑笑自己，不了了之。

我们寒暄了几句，之后她邀请我过去与她聊会天。我猜朋友在听完我一番诉苦之后也不愿继续和我待在那儿，他也劝我过去坐一会。随后朋友离开酒吧，我坐到她们那儿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告诉我，高考之后，她没继续念书，因为高中时她是个学美术的艺术生，所以就在当地为几家杂志社画插画。我也向她讲述了我高考之后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同是天下沦落人”吧，我们相谈甚欢，完全忘记了她朋友的存在。一小时之后，她说她肚子有些疼，于是我扶她进去厕所，等她出来时，她仍然面露难色，说是要回家了。我提出送她回去，她答应了，然后我们向她的朋友告别，我出门拦了一辆的士，出发前往她家。在出租车上，碍于司机，我们没有交谈，但她把身体侧在我旁边，闭着眼睛睡觉。近距离下我得以更仔细地观察她，她的脸因为化妆的原因更精致了，高挺的鼻梁下，她的嘴巴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眼睛虽然闭着，但丝毫无法掩饰她恰到好处的眼梢。我不敢再直视她，把脸扭过向车窗，车辆超过一个又一个路灯，我的视线也随之一明一暗。

很快，我们就到了她的家，下车时，她已经睡着了，我轻声叫了叫她，告诉她要下车了。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了，她家离小区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并肩走在没有路灯的小区里，路上我问她是否还不舒服，她告诉我好了很多。送到她楼下时已经十点多了，我也打算回去，正准备扭头往回走的时候我被她叫住了。“上去坐一会吧，刚才在酒吧话还没说完，我家里还有酒。”她站在台阶上和我说。我沉默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海里所有与她曾经一起玩闹的画面一个又一个浮现出来，我们在课间的楼道里大笑，在晚自习上偷偷说话，在放学的路上看远处的山那边夕阳西下。而此时这个在我青春年华时最要好的朋友就站在我的面前，她早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化着精致的妆，穿一件亮片吊带，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答应了，和她一起上楼。

刚进门，她便跑去冰箱里拿酒，我换好拖鞋在沙发上等她。紧接着便又是喝酒，聊天，我们越来越放得开，在屋里大笑，回忆着种种中学时的趣事。我们努力让自己开心，谁也不愿意破坏这个愉快的气氛，可欢笑过后，终究是一片沉默。我低头看向酒杯，泡沫三三两两地破裂只剩下橙黄色的啤酒被装在杯子里。“你说，高中的时候我们为什么就那样了呢？”她最先打破沉默，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我作势往后一趟，抬头盯着天花板。她又追问道：“你那时候就没有想过联系我？”我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我想是自卑吧，即使之前玩得再好，我也没有底气站在你的新朋友面前告诉她们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总怕我会让你窘迫。”她也不再说话，我们各自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觉得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起身想要离开。没等我离开沙发，她便贴了过来。她的嘴唇落在我的脸上，因为喝酒而泛红的脸蛋散发出令人丝毫不能拒绝的诱惑。之后我的记忆像被别人打碎一般支离破碎，我记得我们在沙发上缠绵，记得我们躺在她的床上，等我第二天从家里的床上醒来，我只记得昨晚在她家离开时，她趴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一条银白色的手链，她的身体勾勒出最完美的线条。我清醒了许多，仍知道我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我在外面过夜，我来不及仔细欣赏，穿好衣服直往家里赶。

第二天醒来我想联系她，却发现根本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只能先去上班，想着下次放假去她家里找她，我试图从初中同学那里找到她，可问了一圈却发现，她早已不再和任何人联系。一个月后我放假归来时，她已经退租。我拿着伞站在她家门口，雨水顺着伞面流在地上，我看着楼道里几乎已经占满整个墙面的小广告，默默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