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作者: 吕遐尔 | 来源:发表于2020-09-12 15:45 被阅读0次

    十岁到十二三岁的两三年间,我是在随时可能决堤的泪河中度过的。

    最严重的时期是初二时。有次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看到题目,我不自觉地想起父亲,想起了了无生气的家,泪水便汹涌而出。课堂之上,不敢出声,我低着头默默地哭默默地写。交上去又发回来,看到老师几乎一整张的红笔评述,无法自抑,再次潸然如雨下。那页评语我每看必哭,记不清看了多少遍,也数不清哭了多少遍,整张纸被泪水浸染成一片斑驳的红和白,字迹几乎全然模糊,无法分辨。 

    十岁那年,跟大伯家发生矛盾,大吵了一场后,父亲就得了一种病。胸闷气短,浑身透骨似地冷,却又常常满身虚汗。父亲说,出汗时哗的一下凉水泼在身上一样,冰冷刺骨。夜里开始发作,往往上午严重,下午却正常人一般。诡异异常。父亲终日惶惶,痛苦不安,除了长吁短叹,便是阴沉沉地不发一言。

    我家的日子就此停滞,辛苦忙碌的往昔,稚子、炊烟、鸡笼、原上田皆成了过往云烟。父亲和母亲踏上了一条渺渺又茫茫的求医问药之路。

    从乡镇诊所开始,母亲陪着父亲一路到县医院、市医院,而后到省城医院,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跑了多少回,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医生。问诊化验仪器各种检查做了许多遍,始终不能确诊。查不出身体明显的病变指症,医生的说法便也不尽相同,却一样没有定论。这么多医生、这么多检查都不能确诊的病因让人愈发担忧害怕,尤其是父亲,一点点陷入被判死刑的绝望。

    后来,有中医说父亲是气血不活,西医说是神经官能症。对一向较真的父亲来说,如此含混不清的口径好歹是个交待 ,一个他无暇深究、听起来不太严重、康复在望的交待。

    看法不同的各路医生开的药名目颇多,中药西药,五花八门,一袋又一袋。父亲对每个医生都抱有虔诚的信任,视他们为救他于水火的神医,甘心化作尝遍百药的神农,渴望药到病除的神迹出现。怀着满腔期待,不停地换药试药。初期貌似确有轻转,犹如上苍开眼,开始眷顾这个固执迂腐但是善良耿直的年轻父亲,然最多两天,功效尽失,一切又变回混沌沌的老样子……

    正规医院没能治好父亲。热心的乡邻们争相送来口口相传的神医信息,不管多远,无论多么周折,母亲毅然决然地陪着父亲去寻。寻一线生机。或许仅仅是寻一分心里的安慰。至少不能停下,停下意味着就地坠入万丈深渊,坠入暗无天日的哀切绝望。然而,无一例外地,满怀希望而去,黯然神伤归来。 

    我那吃苦耐劳温煦可亲的母亲,我那目不识字失去了靠山的母亲,化身蒲苇一般,以满腹之爱编织自己成褓成席,怜惜地裹挟起病弱得如同婴孩的父亲,以同样小而纤弱的身躯托起两颗无依的灵魂,四处投医,不念四季。日复一日,医复一医中,父亲被病痛和绝望折磨得意志尽失,每天在痛苦中等待痛苦降临、行刑、结束,瑟缩而消沉。

    两三年间,在忧惧中不停地奔波,父亲母亲被折腾得全变了模样,三十六七岁的我的父亲、母亲面容枯槁,头发全白。

    他们有时候一去两天便回,有时候一去很久都没有一点消息。没有电话,无以书信,没有任何可以联络的方式,父亲母亲一离开家便杳无音信。他们的离开于我来讲总是突然又坚决,呆在学校的我全然不知不晓,往往回家才发现因母亲归来而刚刚有点温度的家重又冷冷清清。我难过不已,仿佛被抛入深潭一般,内心冰冷窒重,余息不存。

    反复无常暴虐无道的病魔流放了父亲母亲,也流放了四颗孤苦伶仃的弱小灵魂。

    我总觉得他们大概去了天边那么远,远到人踪灭鸟飞绝无以传音讯;远到足以忘记他们还有四个灯笼一样大小不一的孩子;远到我每天每天地哭,泪海决堤依然盼不回他们;远到昔日我们闹着栖挤的他们房间,窗帷飞灰、扃键落锈仍旧门扉肃寂;远到即使家里田原荒芜、禽畜枯瘦他们也无所顾及……

    十几亩庄稼真的要荒了。那是作为农民的我的家赖以生存的唯一来源啊。没有人可以求助或者依仗,七十多岁的奶奶领着我们四个去田里拔草。疯长的杂草气势汹汹,无人打理的庄稼亦如孤儿一般荒落衰败、纤弱不堪。旁边大伯家的田地井然有序,一片生机盎然。 

    以奶奶的年岁,下蹲是件吃力的事。我们每次都要帮她抱个矮凳子。她坐着凳子薅一片挪一个地方。我们四个,排成一排,蹲下去只能看到四颗黑黑的、头发短长不一的脑袋。二姐最快,最慢的那个总是我。二姐薅完自己那趟,往往转头在我这趟上薅,直到与我对接。即使奶奶年纪那么大,又要不停地挪换凳子,竟也比我快。抬眼间拾取奶奶的背影,灰蓝色的斜襟褂子,白发挽髻,余丝飞扬,不停地伏身下去、起来、再伏下去……究竟还是力不从心啊,一晌下来,奶奶浑身酸痛,骨头散架了一般,忍不住迭声吁叹。

    十几亩田,到底心余力绌,大部分庄稼还是荒了年成。 

    陪着父亲颠沛、故作坚强总在流离的母亲,应该更加苦痛不堪,五内如焚吧。父亲面前她云淡风轻,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她毫不吝惜向父亲展示不惜代价捍卫他的康健、捍卫全家圆满的信念,不遗余力。父亲却选择视而不见。对母亲无比依赖却又任意发泄着自己的焦躁和不满。好像摧残着他的不只病魔,还有不能代替他受苦的母亲。

    一年又一年,父亲怎么总不见好呢?

    母亲日益不安,自我支撑的力量一点点消解,却只敢在父亲吃了药昏睡过去时偷偷哭泣,促促然释放被自己严密关押的恐惧。或趁父亲熟睡时,扒着病房窗户向外许久地张望,张望她不得见不得闻不得问的四个儿女,泪眼婆娑。四个留守家里杳无音信的儿女是她不能承受的牵挂啊!一个无助的不识字的年轻农妇,一个母亲,几乎走投无路!她曾默默发愿,以自己换父亲安然,不惜在这尘世间的寿命,不惜膝下尊严。好多次她见到医生就下跪,哭着哀求他们想办法救治父亲……她忍耐着奔波不停,忍耐着骨肉分离,忍耐着父亲的坏脾气,可是这没有希望没有尽头的恐惧要怎样忍耐下去啊!

    父亲住院,一日三餐不曾将就过,全仗母亲悉心。她自己却常常三餐不继。她说每餐饭都要花钱买,舍不得,父亲吃剩的垫巴几口也够了。父亲到底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一份菜一个馒头或者一碗面,他能剩下多少呢?

    有次,母亲给父亲买了碗面,过马路时神思恍惚,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菜汤和面洒了一地。摩托车主人满是歉意,诚恳地要带母亲检查身体或者赔些钱。看着好好的一碗面飘茵堕尘,星星点点片片,母亲崩溃大哭。她倾诉一般地哭着说:“我没事,我不讹你……我也不要你的钱……你只要再给我买碗饭……俺(我们)是眼下实在困难……要不是这我也不会要你给我买这碗饭……  ”

    陌生人前如此脆弱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依然竭力擎举着自己,不倾倒、不跌落。

    有时候,母亲要独自去隔壁县医院拿药。她头天下午骑车出发,晚上借宿在亲戚家,第二天四点钟便起床去医院。母亲说,有次下雨,那雨下得……啧啧……真大啊,提起那天的雨她总也忍不住啧啧两声。四月的天气,雨大风狂,“一路上一个人瞎(人影)都不见”。只有两排杨树行,灰蒙蒙地在前方无限远延伸,枝叶繁茂,狂风中乱舞,似要织缠成幽绿的水叶池涧,彻底困断她的路。

    70多里,茫茫一片,远阔苍茫间只有她一个人,一个移动的星点,艰难地向着家的方向骑行。

    一路泥泞不堪。母亲说连雨衣都没有啊。一块薄膜一样的塑料布系在脖子前披在肩背上。可是狂风暴雨中,那块薄薄的塑料布又能抵挡多少风雨肆虐?头发早已湿透,身上也湿透,她整个人自上而下也在下雨,淅沥如瀑。这瀑流无所忌惮地灌进嘴巴里、眼睛里。母亲牙齿紧闭,眯起的眼睛被冲刷得涩涩地疼,什么都看不清……

    年轻的母亲,除了不能替父亲承担病痛,揽下了现实和精神上几乎所有的重担,置自己于不管不顾。死心塌地。

    父亲治病的花费,使本就艰难的家雪上加霜。刚上初一的大姐坚定地退了学以省下80元的学费给父亲看病。大姐退学后不久,二姐也退了学。

    我也不想去上学,每天早上离家的时候都万分难过,脚上灌了铅一样,一点儿不想出门。到底年纪小,我没想到同姐姐一样省下学费。我只是担心去了学校万一父母回来我看不到,万一不等我放学他们又离去……往往挣扎着去上学,到了学校就开始疯狂想家。满脑子都是父母归家而我不在,他们旋即出发而我不得见的忧虑,黯然神伤 ,无依无助。

    母亲不在家的日子,早上出门时我就自觉用蒸布包个馒头塞进书包里,作为一天的餐食。即使带着干粮,一到放学我也总想回家。初中学校离家更远了,要骑上大半个小时,来回便要一个多小时。一个半小时的吃饭时间,不能说不仓促。我总要纠结挣扎好一阵子,有时候忍得住,有时候实在煎熬得不行,便索性骑车回去。一路上都是回家就能看到父母的想象:父亲半躺在床上休息,母亲系着围裙里外忙活着,或许已经做好了饭,和从前一样,边忙边等我……

    心里有希望脚下的车就格外快一些,然而每次走到院门外,内心便已幻灭——家里毫无生气,没有丁点响动。瘦弱的大姐和年迈的奶奶在暗暗的屋子里,没有开灯,没有做饭,一老一少依偎着坐在一起,像荒原上两只落单的鸟,不知道谁是谁的依靠。所有的期待还是化为泡影,我的心被抛至空中,晃着坠着……

    即便如此,我仍是盼望能多呆一会儿,在家的每一秒钟都有看到父亲母亲回来的希望啊,如果离开便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哀伤。可是,我并没有多呆的理由。我不能任由自己的哀伤在家里散布,我也无余力接收姐姐和奶奶的凄苦。像现在这样,我和姐姐,心照不宣地各自严守各自的恐慌,各自承担各自的重重心事,佯装成熟到无需依赖。我更要装得满不在乎无所谓啊,无所谓意味着现状不是绝境,意味着生机还在,那是脐血与共的我们之间无需明言的相互支撑,是孩子间天生的不可名状的本能。

    我在堂屋、东边父母房间、西边偏屋各转一圈,试图搜寻父母的踪迹,无果而终后黯然出发,一路上涕泪横流……

    在学校每日胡思乱想,我也渴望像姐姐们一样可以为父亲做些什么。我想起父亲一向傲强,生病前一直希望我们几个好好读书,一路考进大学给他争光。他总说只要我们好好学,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们。如今大姐二姐均已退学,弟弟比我还小,我便决定担负起这个责任,再次燃起父亲的希望。心里有了希望,父亲应该会很快好起来了吧。

    八年制义务教育,过完十二岁生日不多久,我便是初二的学生了。

    没有过人的天资,也不可能有钱有渠道去找其他的学习方法,我能想到的方法就是以时间相搏,把时间的缝隙都填满。我从不跟同学聊天,也几乎没有课间活动,我把十二岁的我理解的所有努力都用上,从早上六点到校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除了上厕所,除了作为课代表去办公室拿作业,其余所有时间我都在座位上学习,像一颗被碶牢的钉子,坚定不移,不留余地。

    我依然没完没了地哭。一到放学,当大多数同学四散回家,想到他们可以见到自己的父母,如期吃上妈妈提前备好的饭菜,或许,他们的妈妈也像母亲在家时一样,掐着时间在路口或者门前守候,远远望见便慈爱地喊起他们的名字……这些画面是我不能碰触之痛,偏偏又不由我,于是便忍不住,在空空的教室里,默默地,掩面痛泣……

    总是哭一阵子才能开始学习。一腔的恐惧失望全部转化成力量,报复式地倾注在学习上。所有的文章、知识点、所有的单词、公式我都反复地背,然后默写。默完再去抄书上的题目,一章章、一本本,抄完做完,再从头开始,强迫症一样地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重复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丝毫马虎,哪怕所有知识点所有题目我早已经烂熟于心。

    背负着巨大的使命,我自觉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串起父亲希望之脊的椎节——如果我够努力,可以从一直以来的默默无闻中振翅飞出,父亲是否能看到,在他弃绝地沉堕着的路上他的每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爱和努力?他会重启生命的力量,像从前一样撑起我们的家吗?他会完好如初,依旧做那个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一家之主,放母亲从前一样劳碌却安宁地守在我们身旁吗?我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啊!

    在我这里,所有的时间都是以对母亲的浓浓思念来计量的。我不看日期不算日子,我只在每一分思念中丈量,一分又一分,一分叠一分,日漫漫夜漫漫,早就是九层高台,万丈天柱了啊!

    我也必须千倍百倍地努力!倘若我有所懈怠,哪怕只因偶尔少写一个字,这一切的希望和梦想就灰飞烟灭了呢?怎敢呢,怎敢呢……

    我甚至连早午餐间吃馒头的时间都没分配给自己,往往是在上午第二、三节课课间饿得发昏的时候,才悄悄地掰两块塞进嘴里垫垫肚子。我早就学会了怎么把一个馒头分成一日三餐——早餐一般不太饿就等到半上午再吃,午饭吃半个,剩下的留到晚自习前吃。冬天的馒头和夏天的馒头味道全不一样。冬天的馒头冰冰的硬邦邦,石头块一样,掰一块就会掉下来很多馍花花,而且外皮干干的,像藤蔓一样难以撕扯。夏天的时候却总是被捂得酸酸的,粘粘的,甚至经常还有几颗暗绿色的霉点子。

    我竟从没觉得难以下咽。每次饿得腹内万马齐喑,心虚头晕,两眼蒙了一层雾一样时,掰一小口,捂上嘴巴细细磨碾(务必悄无声息)而后咽下,腹底便袅袅升起一股令人满足的妥帖的抚慰。馒头是妈妈在家时蒸好的啊。

    学校里有个小店,卖文具和一些零食酱菜。有一种甜菜丝,一毛钱一筷子,挺实在的一筷子。可是我没钱,也不舍得。等到初三,父亲境况转好一些时,母亲有时候会给我几毛钱让我买文具或者买点咸菜就馒头。我买过两三次,果然很好吃。夹在馒头里,酱香里透着些许甜味,咬下去分外地幸福,是我记忆里无上的美味。迄今都是味蕾上的一爱。

    晚自习放学,大部分同学都迫不及待的回家了。我依然如石像一般定在座位上,照旧抄写或者做题。熄灯了,就拿出蜡烛。如果旁边同学不走也点起蜡烛的话,我就省下自己的,蹭着别人的烛光来学习。等旁边同学都回家了,我才把蜡烛拿出来,划根火柴点上,继续苦写苦练……直到各个教室整个学校都空下来、暗下来,几乎剩我一人和一星点孱弱的烛光。往往是十点以后,甚至更晚。

    回家的路是我每天要经历的劫。二十多年前,乡里人家电视电话都没有,一般八九点就闭户休息了。漆黑的夜,两边密密地耸立着高高的杨树,空旷的马路,阒无一人,一个十二三的少女骑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在深夜颤抖着飞驰。还要路过一片必经的坟地,一百米长的田间小道,两边大片的农田里散落着十几座坟冢。那段路不知道在我脑海里上演过多少种阴森骇人的故事和片段。我僵着头直直地看着前方,脚下飞快地蹬着。最担心的就是车子突然掉链子,或者滑轮了。即使掉链子或者滑轮了,也不敢停下来,一定是推着车飞跑过那一段路再说……

    往往回家后还要再学上一阵子。趴在一张由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拼起来的灰灰的桌子上,每块木板之间的缝隙足有半公分。据说那还是奶奶结婚时的家具。就着蜡烛。经常困得五迷三道还要硬撑。很多次早上起床时都恍惚,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床的,睡前情形完全断片。有次趴在桌子上睡着,不知怎么碰倒了烛台,火光流窜,点着了书本,还有耷拉到桌沿的帐角,我浑然不知。旁边睡着的奶奶惊醒,慌乱中,竟直接用手扑灭了妄图继续蔓延的火苗......奶奶无比惊惧。打那以后,她就总是念叨,让我别那么拼命。她在担心,害怕万一哪天我就疯傻了。

    眼睛很快看不清黑板了。刚开始眯起眼睛还能看,慢慢地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我知道自己近视了,可是近视了又怎样呢?向谁去说呢?直到去县城上高中我才配上眼镜,那时已近三百度。初二开始近视,沉默着忍耐着,将将就就竟然过了两三年。

    父亲自顾不暇,即使看病回来也从没有过问过我的学习。他仿佛缩居在一个阴冷的盒子里,把自己隔绝,对一切趣味索然。我走到他跟前,不敢挨他,希望靠近却又带着陌生和畏惧,也不说话。我不敢说我很努力在学习,不敢告诉他我的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不敢央求他看在我如此努力的份上不要再病下去。我不敢说是觉得自己的努力并不够,万一父亲相信了,寄予厚望了,而我却没办法维持呢?

    脑袋里那根橡皮筋愈绷愈紧,我愈加孤僻。在学习任务不繁重不紧迫、无忧无虑嬉笑逐闹的同学面前,自己更像一抹沉重幽暗的影子。

    记得一次数学考试后,算了算分数,反复确认只有90分左右,我的内心顿时垮塌,充满了自责懊悔,不安地哭起来。同学们诧异地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平日里拼了命发了疯一样地学习、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的同学,不明所以。试卷发下来我考了91.5,全班第一。数学老师看了我一眼,特意说了一句题目难度较大。

    痛哭着写完的那篇作文,是我两三年间唯一的一次吐露心事。我把家里的事和盘托出。我的梦想不是将来做科学家艺术家,也不是如何辉煌地生活、为国家做贡献,我只是想让父亲好起来,让母亲留守在家,我可以天天见到她,一日三餐一样如常地见到她,哪怕我回家太晚她已入睡,只要知道她在家就好了……年轻的班主任便是语文老师,他在评语里说:我是他教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他相信父亲看到我的努力一定会好起来……

    “一定会好起来”,终于有人说出了忧惧不安的我最渴望听到的话!师道尊严,老师绝不会诓骗一个无助的孩子!那一页纸是我的赦免诏书,老师诲我谆谆,赎救我于抵背扼喉的困境之中!似于旷古荒寂中久久地呐喊,终于得到了如期的回应一般,我欣慰又凄然,哀伤又满心欢喜!那次的哭有一部分应该等同于笑,忘记了笑的孩子只能依然以眼泪回报老师如山的重恩!

    母亲和我就这么在彼此不相通的两个地方,同时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洗面以泪,洗掉疼痛与脆弱,在骨肉离散的日子仍以彼此为支撑,有一日算一日。

    就像母亲被摩托车撞倒那天,一位陌生的老婆婆走到跟前,对着哀恸的母亲说的那样:“闺女,白(别)哭了,你会过去(熬过去)嘞……”

    历经世事沧桑的老人家,说出的话便是哲理预言吧。

    真的要过去了。初三那年,为了让父亲重新振作,为了扶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大姑姑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一千元钱,给父亲,让他跟生意已有起色的表哥一起做生意。“你们不知道那钱是你姑姑怎么攒下来的,很多票子都被老鼠咬得稀巴烂了......”父亲念叨了很多年,并要求我们牢记。

    父亲接受姑姑给的本钱开始学着做生意。这应该只是个契机。

    或许他终于相信了自己的身体当真无病;或许他在自造的地牢中各种酷刑已受遍,恍然意识到振作是唯一的出路;或许他在某个病痛消退得以喘息的瞬间,回顾妻与子,回顾他一力奉养的已逾古稀之年的奶奶,回顾生计落然的家,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之大;或许他只是尝试与病魔和解,尝试着做点生病之外的其他事情......

    久病不起的父亲好歹开始打起精神,释放自己于正午阳光下,喧闹人群中。开始吃饭睡觉有条不紊;开口讲话,出门买卖交易;开始忙活农事,夏收秋种,惦记起二十四节气……

    终于回来了!父亲、母亲、我们的童年,一日三餐、应时的袅袅炊烟,鸡羊牛各安其乐,互不打扰;田上庄稼灌溉除草施肥打药,一片欣欣向荣,井然有条……

    我家的日子终于重新流淌,溪流一样汩汩有声地流淌……

    像春天解封了雪山,雪山复苏了草原;像无边的草绿奔腾,一望无际,一泻千里,如悬崖跌水,千丈间飞溅,点染了万物自然、森林大地和山川……流蝶起舞,娇莺恰啼,水绿花红,孩童嬉戏,欢笑满了人间……

    纵然内心安定下来,我却依旧静默如秋叶,几乎丧失了与所有人交流的意愿。

    初三时一次摸底考试,我考了全校第一。上初一的弟弟回去报喜,父亲竟不信,特意跟邻居长辈一起骑车大半个小时跑到学校看了个究竟。那是初中三年父亲第一次去我学校。他还有心找到班主任(不是我吐露心事的那位)了解我的情况,方才知道论努力程度我也早就全校闻名——晚自习放学熄灯后,整个学校依然烛火通明,各个教室里,暖黄的光摇曳着,托捧着一张张青涩的面孔 ,一双双专注的眼睛.....那多半源于我的带动。

    下了课我才知道父亲来了学校。我看到他时他一脸兴奋,些许腼腆的笑容无处可藏,双手来回搓着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后记:

    近两年父亲病发,症状类似二十多年前,明显更重。弟弟带着他,妈妈陪着,重新奔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做遍大大小小的检查,均无明显疾病,一袋袋的药塞满床头柜子。略懂心理学的我猜测父亲是抑郁症。接他来我和姐姐所在的城市,挂号专科医院,诊断是重度抑郁。住院月余。方才惊觉二十多年前那场拉锯战也应是因抑郁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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