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文章,让我对父母的想念,如决堤的海,一泻千里……
被订制的岁月
李彦芳
金秋的黄昏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地里收秋,忙碌了一天,母亲应该非常想躺下来歇息吧。只是我不懂,光用平时那双总是迷惑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的动作,母亲的表情,母亲的身姿等等,都如刀刻一样进入我的脑海里。我不懂,所以,我只是用眼睛瞅,而没有为她倒上一碗水,或者提前为她做好饭。我在注视里等候,等候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母亲很能干很强壮,干起农活如一个男子一样快捷有力。干完农活还得做饭,照顾大大小小四个孩子。秋夜,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将满院灿然的玉米涂上银光,一家人坐在玉米堆里,边聊家常边剥玉米。母亲刚刚收拾完,就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开始剥玉米。金黄的玉米在母亲粗糙而灵巧的手里哗哗落下。我娇嫩的手搓不动,看着母亲搓玉米利索娴熟,想着自己以后也要成为母亲的样子,做一个能干的女人。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每天要记账算账,绿色或红色格间距窄小的账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也记录了阳光下庄稼人的收获,那就 是他们劳动的体现。听着父亲拨拉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又跑到在煤油灯下算账的父亲跟前说,爸,你教我打算盘吧。父亲的算盘打得既快又准,像美妙的音符一样响在我的心头。父亲后来帮我买了小算盘,而且还买了打算盘的口诀小册子。我用小小的手拨拉着,打出的声音和父亲的一点也不一样。父亲拨拉算盘的声音如秋天的雨一样,节奏明快好听,有一种说不上的气息在里边。而我,故意学着父亲,快快地拨拉,丝毫没有节奏。后来只学会了加减,却没有学会乘除。那时,我又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字写得好,会读报,会打算盘。
我在看父亲打算盘的时候,妹妹在喊了,咱妈叫你剥玉米呢。我又跑出去,坐在月光下金色的玉米堆里,一种丰盈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知道,玉米懂得我,懂得那双总是询问的小眼睛里都装了些什么。我也知道,玉米是我家的口粮,将从长着胡须的叶子里扒出,一粒粒剥下,然后用簸箕一点点筛出杂物,再围着磨面机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它就成了黄色的玉米面。母亲将它发酵后,蒸成大块的发糕,然后用白色的细线从下往上切割,左一下,右一下,最终切割成方块的形状,里面放有椒叶,吃起来满口酥香。后来,母亲每次蒸了发糕,我便急急地剪下一截白色的细线,学着母亲的样子切割起来。有时候割得并不整齐,但母亲会鼓励我,于是,我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切割整齐的发糕,动作和母亲一样老道。
母亲很疲惫,但是,我真的不懂,我们姊妹几个都不懂母亲的辛苦和疲惫,都只是吃饭、上学,要不就是割草、玩耍。忙完秋收,母亲便每夜坐在织布机前,或者煤油灯下。坐在织布机前的母亲将梭子在排列整齐各色线条间穿来穿去,她的身子也随着一前一后,织布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半夜醒来,母亲还在“咯吱咯吱”,父亲还在“噼里啪啦”,两种声音交织,伴我们又深深入梦。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将小小的花面料裁剪成上衣的样子,然后铺在光滑的炕上,一点点地絮上棉花。雪白而绵软的棉花在母亲手里翻飞,不一会儿都服服帖帖地躺在小花棉袄里。我知道,母亲开始我为做御寒的棉袄了。艳红的棉袄,再梳两个细细的小辫,是女孩们冬天的形象,也是我那时固定的样子。躺在被窝里,我希望父母永远这样下去,希望无论何时我睁开眼睛,都能看到父母各自忙碌的身影。父母永远都在自己的身边,是儿童内心最完美的祈愿。
冬天了,父亲早早从山上拉来黑而发亮的煤炭,家里开始了烧热炕。冬天的夜,是那么漫长,像母亲手中的线,死活也缠不完。我睡了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灯下的母亲嘴角黑黑的,而且在嚼着什么。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抽着他自种自卷的烈味十足的旱烟,喷出的烟雾在他眼前绕上一圈后,自动跑开,留给我一个清晰的父亲。我睁着眼睛,将耳朵离开枕头,倾听着他们各自发出的声音。后来,听到父亲拿上手电筒出去了,回来后,看到父亲手里拿着几小块在煤油灯下闪亮的黑色炭块。母亲一下一下,咯嘣咯嘣咬着吃。怪不得母亲嘴角和牙齿发黑呢。我急急地坐起来,问,那能吃吗?母亲笑而不语。我对母亲产生了好奇,母亲吃炭,我也能吃呀。而父亲母亲却不让我吃。只是每每想起,总感觉很奇怪。
后来我想,也许优质的炭块里含有一些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吧,母亲想吃,一定是身体需求。生活的重负和疲劳,将母亲体内的元素打乱或损耗,让她成为奇特的个例。同时,也将他们的生活订制成眼前的样子,没得选择。
日子在母亲的织布机上穿梭而过。农活,家务活,把母亲打造成了泼辣能干利索的模样。只为孩子们的成长,只为能生活得好一些,只为衣食无忧,这简单的愿望如一支犁铧,深深犁进母亲的心里。生存,似乎没了意义,但生存,也似乎多了其它含义。艰辛的味道在丰收的季节里会变淡,也会变甜。而生存的不易,总在身后相随,在整个村庄上空围绕。
面朝黄土背朝天,本来的日子因为一种冥冥中的因素,改变着父母的命运,土地不再开出芬芳的花朵,不再有金灿灿的玉米和丰收的景象。而我,没有成为父亲那样的会计高手,也没耳濡目染母亲能干的气息。岁月之河,流淌不息。如河底的路般弯曲多变,无法更改,父母辈的岁月只能那样。那是时代订制好的路。好也罢,坏也罢,他们儿女子孙肯定会走出不一样的路来,也已经走出了不一样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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