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巳正是春和景明的大好日子。
早晨天光刚刚发亮,街市上便响起了隆隆的车马声。城中少年都穿上了色泽鲜亮的华服,驾着装饰精巧的战车,在街巷中呼朋唤友,相约到董泽去射猎游戏;闺阁中的女子也都精心装扮了起来,仪态万方地坐于挂着珠帘的安车上,在珠翠相击的清脆声中,缓缓地向郊外驶去。
申氏府中,此时也正是一副忙碌景象。因国君要在董泽春蒐(音同“搜”),司马子申(庄族申氏第一代,公子宜)天不亮便带着子澄(子申长子公孙澹)到公宫北门去整列行伍,府中的仆隶自然也都得早起,为小主人们出游做些准备。
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在军中没有职分,因而便在寝中多睡了一时,直到听到有仆从唤他,这才抹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
“是游氏、子我氏和羊舌氏的小主人来了。”门外的仆隶答道。(游氏、子我氏为庄族,羊舌氏为武族)
公孙枝听了急忙起身将门开了,候在门外的婢女捧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为他穿衣梳洗。只不到一刻,公孙枝便到了前厅,正瞧见季姊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与几位族中亲友相谈甚欢。
“你怎么才来!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人人都欢喜得睡不着觉,偏你却心不在焉,屋外头这么大动静,却死活都吵不醒你!”见到弟弟睡眼朦胧的样子,似是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蔓生便快言快语地问道:“莫非是在梦中见到什么可心人了吗?”
“季姊这说的什么话?”公孙枝无辜地摸了摸头,颇有些懒散地回应道:“想是昨日赶得太紧了,有些疲累了吧!”
“你疲累,我也没那么轻松!”蔓生笑道:“可明知他们会来找你,却也不让下人们早些叫你。”
“小姑姑也莫要责怪了!”说话的正是游余(庄族游氏):“大子与小叔叔朝夕相处,自然对他十分依赖。如今都两个月不见了,再次相见定然是难缠得很。”
公孙突(武族羊舌氏)也在一旁插话道:“子丰哥哥说的正是,小姑姑可别错怪了他!”
“好!”蔓生的话音十分婉转:“你们都向着他。我一大早起来便陪着你们苦等,末了你们却偏都替他说话。我也算是好心实意却落了怨怼,又能怪谁呢?早知道我也该去睡个懒觉才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出申氏的大门,门外有十几辆套好的马车正一字列开。公孙枝先搀着姐姐上了安车,才又回过头来找寻自己的位置,却见游余弃了车马,正站在自己车右的位置。
“你怎么上这儿了?”待上了车,公孙枝疑惑地问道:“你好歹也是司寇的嫡长子,站在这里岂不失了身份?”
“不过是一次春游罢了,又不是去打仗。”游余笑道:“说起来也有两个月没有见申生了,倒是也怪想念的,也不知他何时会出宫?”
御戎轻抽缰绳,车前驷马缓缓起步,却让公孙枝好一阵踉跄。等站稳了,他才回道:“昨日进宫后不久,我便去看了晏如和申生,朝堂上君上究竟如何吩咐父亲的,我却并未听到。”
一路上聊了不少申生的消息,公孙枝也只按自己听到的,与他随意说了一些。听到申生与允安人拌嘴的事情,游余便笑得前仰后合,继而便又问起了两位安人的境况。公孙枝并不好说长道短,便只说她们气色都好,末了又补充说:“今日这场春蒐便是特意为她们准备的。”
这让游余感到好生纳罕,故而长叹道:“君上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摸不准啊!”
从曲沃北门到董泽猎圃,路途不过一个多时辰。众人抵达时,日头才刚到了半空中,然猎场周围却早已是人山人海。公孙礼(庄族子我氏)引着车队,在临近董泽的上坡上找了一处开阔的位置,众人便都下了车来,朝着猎场的方向观望。
猎场的中央,正有三十六乘战车整装待发,战车的周围则是穿着黑色甲衣的步卒。国君正站在一辆高大的车舆上,悠然地看着公孙枝的父亲司马子申向士卒们训话。在他的身后,则是两架敞开了珠帘的安车,里面端坐的自是姬氏、允氏两位安人无疑了。
因是距离遥远,公孙枝对父亲的言语听得并不真切,只能通过他的手势和动作,看到他每说几句话,车上的甲士便会齐声回应。父亲的训话结束,便看到国君高高地扬起了手,朝着在场的甲士们说了几句话,甲士们则以整齐划一的“诺!”来应和。应和之声震天动地,若是让那敌人听了去,定会感到不寒而栗。紧接着,国君的手在空中又扬了扬,阵中的战车便自觉地分成了三队,朝着不同的方向开拔,周围呼号之争更是连绵不断地响起——这场简单却又庄重的春蒐之礼,显然就要开始了。
在他们观望蒐礼的这段时间里,仆隶们早就已经将帐篷、坐毯和野炊的器物都准备齐全。游余见惯了大的场面,对这种排场的蒐礼提不起任何兴趣,因而便捡了几样捕鱼的用具,叫公孙枝与他一道去水边游玩。
董泽是曲沃东北的一个天然的湖泊,其最早的名字叫鬷(音同“综”)川。相传在虞舜之时,有飂(刘)叔安的后裔董父善于养龙,深受帝舜之器重。但因“龙乃圣洁之物,非甘泉不饮,非灵水不憩”,对休憩的场所十分挑剔,豢养起来极为不易,这也令董父感到十分苦恼。
为了能够圆满完成帝舜交代的任务,董父不畏风雨险阻、四处跋山涉水,经过多年实地踏访,终于在晋南的垣岭之间,找到一处甘泉清冽、水面如镜的“灵水”,也就是当时被称为“鬷川”的天然大泽。董父见之心中十分欢喜,于是便择鬷水之源结庐而居,将其作为豢龙之所。后因董父豢龙有功,帝舜圣颜大悦,于是便将“鬷川”周边的土地封赐董父,以为董父之国。而那“鬷川”更是因此而更名为“董泽”,其名一直流传至今。
曲沃南迁新城至今已有数十载,每年三月上巳之日,城中未婚之男女都会结对到董泽之畔祓禊(音同“扶系”),由此也形成了一项传统。伴随着曲沃代翼,晋国重新归一,当初的未婚男女都已为人父母,但到董泽祓禊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只是与那少年人的玩闹不同,他们至此只是简单地举行一场祭礼,寻一处碧水清浅之处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即可。因而到了正午时分,留在董泽的便只剩下一些少男少女了。
几位公族子弟与公孙枝相伴而来,但目的却各有不同。
如子我氏的公孙礼,只玩闹了一会儿,目光便被不远处的几个异姓女子勾住了。故而捕鱼之时动作极为夸张,每有什么可乐之事,他都会放声大笑,同时眼角还会朝着对面的山坡偷偷瞥去,显然是想吸引对方的注意。
游余虽面色沉静,但心中所思所想,显然也不在这脚下的鱼石草木。他总是会提到一些新鲜的话题,近如宫中的安人、君旁的近侍,远如贾邑的风物、绛城的山水,可谓无所不包,言语之间总想着从公孙枝和公孙突的口中打听出些什么。
公孙枝与公孙突便更不用说了,自从饮至之日见到了子芸姜,他们便如失了魂一般,心中所念并不在这鱼叉渔网之上。今日能够相伴出行,互相之间既有依凭又有芥蒂,显然都是将对方当成了招蜂的蜜糖、捕兽的诱饵,只是究竟谁才会成为最终的得利者,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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