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现实生活里、网络上、简书中,我都会看到一些人抱怨自己的祖辈怎么怎么样,我既同情又庆幸。
同情的原因很简单,我也不必解释,至于庆幸,我坚定的认为,一定是因为我曾经有一位外公,一位出生在抗战年代,历经十年浩劫,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大事件的,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友善的人温柔以待的外公。
我的外公像大多数人的外公一样,出生得很早,我认为出生得越早,肯定越有智慧。我只知道外公是在20世纪30年代出生的,这不是什么好时代,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祖籍江苏泰州,尽管我妈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
外公的很多经历是是我妈和我讲的,他自己没有和我提起。每次我到外公外婆家,外公总会面容慈祥地拉开门,对我说:“欢迎小朋友……”脸上露出笑容。我以前不懂,为什么外公要叫我“小朋友”,对于当时我的来说,像在周末又回到了小学一样。我妈这么说的:“可能是因为外公以前是老师吧?”
没错,我的外公曾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在十年浩劫之前,外公是教语文的,这点对我的影响在于,外公在我大概大班还是一年级时教我的一首诗:
明日复明日 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 万事成蹉跎
我到现在依旧能很熟练的背下来,虽然本身就很简单。但我始终忘不了,我清晰记得那天外公坐在书桌前,我坐在小板凳上,他一句一句教我。我不知道是这几句本身就很容易懂,还是外公教得太好了,我的的确确理解了意思。
外公虽然是一名老师,但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下,确实是个极度不讨喜的职业,这么说已经很夸张了,准确来说,是被数落被瞧不起的“臭老九”(音译)。除了教师的职业,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人毅力有多强,居然发现我外公家里祖上以前是大地主,用现在的话说——Buff叠满了。妈妈说,以前她看见过外公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的都是数落污蔑他的话语,被迫“游街示众”。
这些情节日后我在《三体》第一部里看到过。和书里的叶哲泰不同的是,我的外公大抵没有教什么“反动知识”,单纯是因为成分问题。从这点上说,他是幸运也是坚强的。要知道当时有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现象,郁郁寡欢,甚至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的在结束后整日抱怨自己怎么怎么样。而我的外公没有,至少对我没有,从我妈和我讲述的故事中来看,外公肯定对我妈和我舅舅没有说特别多。
那段时期结束之后,外公继续当了一段时间语文老师,后来成为了美术老师。这是很神奇的事情,用我妈的话说,外公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了琴。哎,毕竟当时生活也不宽裕,学音乐什么的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机会。而外公对美术的兴趣最终让他开始自学绘画、美术,最后竟然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美术老师!我还记得我听到这一段时我惊讶的神情。
但可惜,我只有艺术细菌没有艺术细胞。外公也不怎么和我谈起美术,但是喜欢和我下棋。
下棋,下的是象棋,那副棋我至今留着。记得在充满阳光的外公家里,阳光投到小院子里,再轻轻地笼罩着我们,技术不精的我在用炮吃掉外公的兵后就开始陷入了深刻的思考当中。外公到底有没有让我呢?我真的不太清楚,我不记得输赢,因为每次下完一盘,甚至一盘都没下完,外婆就来叫我们吃饭了。我还记得我和外公下棋的经过,我永远拿着黑棋,外公也顺着我拿着红棋。阳光把木制的棋子照得金灿灿的,也让外公的脸庞多了一分慈祥,我仿佛能从那张布满皱纹和笑容的脸中看见以前的外公。
对于以前的外公,我只在老照片上看过。年轻时候的外公真的很帅,我相信无论是用那个年代的审美还是现在的审美来看,都很好看,当然,照片里的外婆也一样,有上世纪每个人都有的那种笑容,看似都一样,但每个人都不一样。我记得有一张照片里,外公淡淡的笑着,外婆在一旁,有两条麻花辫,露出一排牙齿,笑得都很好看。
外公和外婆的感情好不好?这点我不敢下定论。我只知道外公走后,外婆不像以前那么外向了,阿尔茨海默症开始探头了……
从我妈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外公是怎么教育子女的。你们可能觉得“太封建了!”什么的,但是那种思想在那个年代还是没有完全消失的,现在不也一样吗?妈妈说,以前有个表格,记录了她和舅舅一周要干的事情,有点类似于“红黑榜”,要是该干的事情没干完,或者犯错误了,就要挨打,而且是用皮带打。
后来,我妈成为了一名美术老师,舅舅成为了一名电影的艺术指导。似乎教育的也蛮好的?
当然,为了防止有些人给我扣帽子啥的,我就得声明一下了,我肯定不是在给封建教育理念洗白啊,请勿过度理解。
说回正题。上海从近代以来总是有很多新鲜的东西,有思想上的也有物质上的。外公有时会带我妈和舅舅去看电影,当然,有时也会在家在弄堂里看“露天电影”。我妈现在记得很多老片子,总喜欢和我说诸如《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之类的电影有多么好看,还喜欢看谍战的,看我们的战士是如何智斗校长的军统特工的。还有两部,来自已经消失的国家南斯拉夫的经典《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都是以前外公带着他的子女看过的。
我总想着去看看这些电影,我觉得这些片子,肯定比现在的很多战争题材的电影好看千倍百倍。就像我的外公在我心里的地位那样,比别人要好千倍百倍。
以前到外公家对我来说是很快乐的事,不仅可以下棋,还可以到隔壁小区去喂鱼,扔点面包屑,看这鱼群一拥而上,是我最喜欢的事,外公总是陪着我干这样一件,我现在会觉得已经没那么有趣的事。鱼群依旧一拥而上,面包屑依旧被一抢而空,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两样,除了我身边没有外公陪着了。
有一次看到了外公的一张照片,大抵是中年时期,好像在公园的湖旁拍的,外公一脚踩着一块假山的石头,手扶着假山,容光焕发,虽然和年轻时相比,头顶少了些头发,但这让我想起来了一位伟人。外公的朋友、亲戚和我,都觉得,那时候的外公长得很像毛主席,共同点除了外貌,还有内在,差不多的年纪,却都很有精神,一位对自己的子女家人很是关爱,一位对自己祖国的人民时刻牵挂。
有一天,我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在棋局上赢外公的方法,可没想到外公根本不中我的“计”,从此我知道了一个道理——姜还是老的辣。
可是再老的姜,也有死亡的那一天。
根据我妈的说法,外公不喜欢喝酒,偶尔喝几杯,肯定不是白酒,啤酒什么也喝的很少,因为他的酒量确实不好,而且喝酒多了伤身体。外公更不抽烟,我从没见过他点过一支烟。饮食很健康,我去外公家吃饭,外婆烧的菜总是那么香,而且营养均衡。哪怕是我出生以前,我也从我妈的讲述中知道,外公吃得也很健康。生活作息更不用说了,实在规律,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样一个生活方式这么健康的人,怎么看都和癌症毫不搭界吧!
然而就是这样的外公,却不幸得了“幽门螺杆菌”,进而引发了肝癌。
2016年,我学会了写“癌”字。
幽门螺杆菌,多么邪恶的一个名字,一个病毒。以至于你很难相信,我最讨厌的不是某个人,就是这个病毒。
外公得了癌,我最开始不知道,毕竟没人会愿意告诉我一个小孩,你的外公得了癌。我相信外公是知道自己得癌的,妈妈也没有隐瞒。但是他依旧和以前一样,笑盈盈地迎接着我这个“小朋友”的每次到访,不厌其烦地和我下棋。那年,外公家附近开了家大商场,一楼有家泡芙店,那天我和外公外婆还有妈妈一起走到那,买了几个泡芙,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泡芙,日后再也没吃过。一向喜欢吃甜食的外婆自然喜笑颜开,外公也高高兴兴地和我们一起吃泡芙。
那年夏天我们出去旅游了,在一座有十二生肖石雕的石桥上,外公和他的属相“猪”站在一起,拍了张照片。此时的外公已经有些消瘦了,但是精神依然很好,手背在身后,白发苍苍的他,身患癌症的他依旧笑着……
2017年的冬末春初,我们到了世纪公园去看梅花,在一棵梅花树下,我,外公外婆,在妈妈的手机中留下了一张照片,也是我看见的,外公去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不知怎的,外公的太阳眼镜从鼻梁上掉了下来,外公和有四只眼睛似的,头上戴了顶毛绒绒的红色毛线帽,很是可爱。外婆说,像外星人一样。
梅花很好看,我的外公外婆也很好看,虽然穿着不怎么时尚的旧滑雪衫,但肯定暖暖的。
后来,外公开始做化疗了。
唯一一次见到还是后来在我妈的手机里乱翻,翻到一张照片,外公依旧戴着那顶帽子,但是帽子下好像没什么头发了,面容开始变得憔悴起来。
癌症和化疗一起折磨着他。一想到这,我就很难过,每个人都知道,癌症不可逆,尤其是在中晚期被发现,但每个病人的家属都不惜花大价钱去做化疗,哪怕这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2017年6月29日,我从睡梦中醒来,妈妈没有回家,这几天都在医院照顾外公。那天我起得有些早,然而却从我爸那得到了一个消息。
外公走了。
不可能。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不相信,怎么说都不相信。哪怕我知道大人们肯定不会拿生死开玩笑,但我就是不信,我不相信我的外公就这么走了,年初我们还去过世纪公园看梅花呢!我就是不相信。甚至露出了笑,一种强笑。
下午,妈妈下班了,也许那天没上班,总之到家后,我妈再重复了一遍后,我彻底不说话了,我应该相信了吧。一贯爱说话的我,那天好像没说几句话。
晚上妈妈走进房间来安慰我,告诉我外公的的确确走了,“是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了”,我不记得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好的,没有外婆,没有妈妈舅舅,没有外公的几个兄弟,也没有我,没有象棋、鱼群、泡芙。
追悼会上我没有哭,但心里比哭了还难受。
当我看见外公静静的躺在鲜花里时,我意识到,外公确确实实不会醒过来了,永远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天主持的是外公以前任职学校的人,可能是以前他的同事,前来悼念的还有他以前的几个学生。
我和外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并且永远不会有续集。
我再也等不到外公和我下棋的日子了。
说实话,我这么想念外公,除了那段时光的幸福外,还有后来从妈妈点点滴滴的描述中看到的那个外公。
经历了世界、他人的恶意,和不公平的待遇,但是依然投身于这个害得他被批斗的岗位,依旧温柔以待身边的人,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还是学生,似乎苦难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印记。
我不知道该如何结尾,只记得小学写作文喜欢用“这就是我的xxxx”来结尾。
此时此刻,唯有这句话最符合我的心情和想法。
这就是我的外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