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力弓遇仙记
七零年十月中秋节的前后,八茂知青在蜻蜓螳螂两寨举办了一次盛大宴会,这是八茂知青史上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聚会,是一次震动八方的空前盛举。五十年过去了,当年发起和参加这次聚会的知青们,对此仍记忆犹新,津津乐道。前面已经写过这次盛会,但其中还有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没有写出。
那一天蜻蜓螳螂两寨知青在蒙江渡口相遇,他们意气风发地商议了一番,做出了一个决定——两寨知青点同时杀猪,请八茂区六个公社的知青来吃杀猪饭。此决定极富浪漫色彩,但是有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八茂区所辖面积近200平方公里,下辖青凤、古井、西岭、黄格、石步、枫树六个公社,共有几十个生产大队,一百多个山寨。其中大多安置有知青点。怎么才能通知到这么多的知青朋友?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当时不要说手机闻所未闻,就是整个八茂区,也只有一条刚刚建好的电话线路。区政府里只有一部手摇电话,可以打到下面公社的办公室。这种电话绝对不会让知青用来发布吃杀猪饭的通知,即使区政府让知青打电话到各个公社,各公社办公室接到电话的人也不可能去通知各个山寨的知青。这里山高坡陡,地形崎岖,江河深切,地貌破碎,交通极其困难。望山跑死马,地图上直线距离只有几公里,实际走起来会有几十公里。即便是走遍一个公社的一二十个村寨,至少也要两三天时间。要让这消息提前传送到几十个知青点,只有最原始的办法可用。古代军队有烽火台传递消息,政府有快马加鞭加驿站接力,民间放飞鸽子传送消息,文人仕女用流水红叶、鱼雁传书,而今知青们有什么呢?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除了顶着炎炎烈日跋山涉水,徒步到各知青点口头通知之外,再无其他办法。大家商议到这里,顿时有点哑火。不过危难时刻,自有英雄出少年,螳螂寨的余力弓自告奋勇,领受了这个任务。此时此刻力弓责任之重大,使命之艰巨,只有他自己知道。聚会成败,全系他一双腿上。
余力弓少年意气,全然不把困难放在眼里。他体格强健,腿脚灵便,擅长爬山涉水,人也胆大心细,简直就是天然的信使。力弓便开始远行准备,计划提前一周出发,先跑最远的公社,然后由远而近,走遍六个公社的主要知青点,逐一把通知送达。黄格公社高一(E)班的李高山,昨天从贵阳返回黄格,路过螳螂寨,天色已晚,便隔江呼喊,螳螂寨的知青听到,便有人下到江边,用竹筏子把他接到山寨。螳螂寨的地理位置,处于县城到黄格、西岭、枫树公社的中途,知青又特别好客,这里便成了知青中转站。一般从罗甸返回的知青,走到这里天快黑了,也十分累了,大多会在这里歇一晚上。高山也准备返回黄格公社,于是说好和力弓一起走。次日清晨,力弓和李高山各自背了一个书包,朝江边出发了。
谁知当夜八茂突降了一场暴雨,半夜蒙江河段水位暴涨。平日缓缓而去的青碧色江水,现已变成褐红色水体,体积膨胀了一倍。渡口码头七八级石阶已在洪水之下,浊浪翻滚呼啸,拍打两岸,江面旋涡急促翻卷,涛声如雷,水雾飘散。此刻力弓和高山已经来到了蜻蜓寨,到了卫林夫家中。蜻蜓寨农民说,此刻要摆渡过江,绝对是送命。
怎么办?难道返回螳螂寨,将聚会日期往后延,等待江水退去吗?力弓想,不!这不是我余力弓的做事风格。站在蜻蜓寨口,遥望着山下咆哮翻滚而去的江水,突如其来的变故反激发了力弓不肯服输的精神。他即刻向寨里农民打听,询问是否还有其他的山路可走。队长说,倒是有一条小路,从蜻蜓寨背后山上绕过去,爬上最高的那座山,沿着山顶平台一直走,可以走到黄格公社。不过这条路平时极少有人走,早已经不成其路了。时间紧迫,任务压头,力弓思忖了一下,决定就走这条路。先去黄格,再去西岭,从西岭再去枫树传递通知。力弓把想法告诉了李高山,高山遥望着山下浑浊狂暴的江水,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力弓作出这个大胆决定的时候,并不清楚里边蕴含的巨大风险,他没有走过这条小路,初生牛犊不怕虎。风险由三方面的因素叠加而成:一是这条线路路程增加了一倍,绕行估计来回总里程一百多公里,大部分路段是盘旋山路,一周时间要徒步走完相互之间距离很远的六个公社去发通知,时间是完全不够的;二是这条路穿行在人迹罕见的崇山峻岭之中,沿途几乎没有村寨,无法获得食物和饮水补给;三是这条路早已不成其路,不仅野草遮蔽,方向难辨,且有蛇兽出没。力弓和高山开初并不畏惧,当他们真正踏上这条小路,行走了一程的时候,才发现各种各样的危险接踵而来。
首先是路太难走。很多时候,眼前根本就没有路,只能依稀看见一些像路的痕迹。路被两边比人还高的茅草完全覆盖了,呈现在眼前的,除了无边的茅草还是无边的茅草。只能用双手拨开茅草,艰难前行,简直就是在茂密的茅草堆里钻着前行。虽然已是秋季,但下午的骄阳顶头直射,气温高达四十多度。没有一丝风,空气整个郁结了。茅草里湿热得像蒸笼一般,各种蚊虫飞舞着袭来,肆虐地叮咬。两人大汗淋漓,奇痒难熬。更要命的是,锯齿形的茅草边缘像刀一样锋利。两人的手掌,手臂和肩膀,身体后背,都被拉出了无数的血道道,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
其次是路远。大约摸错了方向,越走越远了。大半天过去了,还能看见蒙江对面远处的那匹大山,似乎没有走出古井公社地界。沿途也没有遇到一个村寨或一户人家。他们带的一点干粮早就吃完了,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更要命的是,早上出发的时候,力弓竟然忘记把昨晚灌满的水壶放包里了。昨晚灌水的时候,因为水壶很烫,所以放在外面晾着。四五个小时浑身大汗淋漓,体内的水分早已出尽。此刻喉咙向外冒火,口干舌燥,开始出现脱水症状。
李高山块头很大,比较胖,但属于虚胖体质。他从贵阳还带回了几把干面条和两瓶油辣椒,书包很沉重,早已走不动了。此时离山顶还有数百米,高山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书包扔在地上。后来竟然连坐都坐不住了,躺在草丛里一边喘气,一边把一根植物茎秆送到嘴边,啃开一个口子,吮吸那里面的水分。力弓叫他起来走,他死活不起来,连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干死了,干死了!你先走吧,说完就闭上眼睛。力弓再喊,他也不答应了,像死过去一样。力弓只好说你先躺一会,我爬上去看看有没有包谷杆什么的,可以救救急。力弓向上爬着,此刻他也浑身无力,口中连吐沫都没有了,嘴巴张不开来,汗也不再出了,皮肤开始干结。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慢而艰难地向上爬着。一尺,两尺,三尺,爬着爬着,他感到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差点昏倒在地。
水,水,水!此时此刻,刀一样锋利的茅草似乎不存在了,毒虫飞蚊的撕咬似乎不存在了,甚至饥饿噬咬肠胃的痛感都不存在了,整个生命唯一的渴求便是——水,水,水!再没有一口活命的水送进嘴里,力弓也要死去了。
终于爬上山顶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便坐在地上两眼昏花地向四面看。忽然间,他眼睛发亮了——远远的天际线外,似乎有一个影子,正在晃动着。力弓摇摇头,定睛一看,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缓缓向他走过来。不,不是走过来,是像仙人一样飘了过来。力弓一眼最先看到的,是她扛着的锄头上面,挂着一个沉甸甸的葫芦。越走越近,力弓渐渐看清了,这老妪大约七十多岁,须发皆白,皮肤黧黑,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射出逼人的光芒。老妪个子不高,身体干瘦,瘪着嘴,满脸刻满皱纹,穿一身黑色土布衣裤,一摇一摇地慢慢走了过来。
力弓此刻的心情,感觉就是遇到了仙人。他半跪在地上,向老妪伸出了手臂,指着葫芦——水,水,水!老妪听不懂力弓的话,但是她懂得力弓的渴求。她转身放下锄头,用一双干枯的手取下葫芦,拔掉葫芦口的包谷塞,递给力弓。力弓双手接住,凑到嘴边,一缕一缕生命之水源源流入身体之中。几口下去,力弓体内的精气神都活了。生命像一棵枯萎的花草,立刻枝叶伸展绽放起来。力弓站了起来,向老妪指了指高山躺着的方向,老妪会意,朝他笑了笑。力弓捧着葫芦,下到了高山身边,见他仍然昏迷不醒,便把他的头捧在怀里,把葫芦嘴送到他的嘴边,慢慢地朝他的嘴里输送这活命之水。几缕清水下去后,高山也活了过来。他睁开发红的双眼,双手紧紧抱着葫芦,咕咕地狂饮起来。力弓见状,赶紧把葫芦夺下,对高山说,可以了,不能喝完了,给老婆婆留下一些。
力弓和高山有了力气,便向老妪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无限的感激地告辞老妪,又向前出发了。路过一片包谷地,他们摘了两书包。走了十几里,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知青点,送出第一份通知。然后把包谷煮熟了充饥,当天在这里住宿。次日清晨,高山要朝另一条路回自己的寨子,两人便分道扬镳,朝不同的方向而去。其后就顺利多了,力弓用了一周的时间,把通知送达六个公社的知青点,为胜利举办聚会立下头功。
五十年过去了,虽已年逾七十。但是力弓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位仙人一样的老妪,从山顶飘过来,飘过来!她瘪着嘴,手脚干枯,白发苍苍,细长的双眼发着光芒,扛着一把锄头,锄把上挂着一个葫芦,一摇一摇地慢慢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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