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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完)

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完)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19-11-03 10:56 被阅读0次

    进崤山已经大半年了。侯雁来,玄鸟归,天气越来越凉,我们吃犬肉的次数也多了。在仲秋八月,宜阳和陕县的县廷都会派乡吏清理户籍,狱曹还会处斩这一年判刑的死囚。家家户户都在聚敛过冬的五谷和柴草。等到了九月,朝廷将收齐各郡县的赋税,估计又会对诸侯用兵。到那时,河外各县就分不出那么多力量来剿盗了。

    崤山盗虽为乱多年,但跟诸侯锐师相比,只是乌合之众。所以朝廷不会为此分太多兵马,虎狼之师不愿牛刀杀鸡。仲秋八月至季秋九月是最后的起事时机。若是拖到冬季大雪封山,大军更难进山剿盗,只能等明年开春了。如此一来,夜长梦多,变数难料。

    这天的聚会,达叔说:“不能再拖了。”他最近越来越焦急。因为前些天听到砍柴的厮徒们说,韩卢派上军封锁了所有通道,擅自进出者格杀勿论。我们更加难把阴书和地图送出去了。统领上军的右司马先后把陕县、上雒的潜伏同袍都害死了。达叔很担心他会再次对我们不利,说此人必须除掉。

    眼下各方准备还在紧张进行,提前动手恐会暴露。咱们手头上掌握的力量只有下军和迫切渴望逃离匪巢的两千余名被虏男女。下军要同时对抗上军、中军,毫无胜算。那些沦为隶农苦役的百姓半数是女子。男子只有数百青壮,余皆老弱。他们平时像囚犯一样带着镣铐,又没有兵器在身,一旦群盗有备,就会变成单方面屠杀。

    不识叔摸着下巴说:“倒是有个机会,只怕太冒险。奄跟我说,韩卢想搞秋狝,检阅重整后的三军。上军封山,也许是在做准备。”

    阳叔边活动肩膀边说:“也不可放松警惕。兵器工坊最近可是忙得很,我的胳膊都累断了。我跟小子们合计了一下,剑戟戈矛共百余件,再建一个百人队绰绰有余。”

    达叔说:“你不提我还忘了。最近群盗似乎在登记隶农、厮徒中的青壮口数,莫非是想从这些胜兵者(15-60岁之间的可服兵役男子)中再建一支百人队?”

    不识叔说:“不无可能。这支新的百人队是给中军还是上军,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给我们下军。无论如何,想要除掉右司马,秋狝是最佳机会。不过,听你们这么一说,右司马很可能跟咱们的想法一样。他的手下最近在拉拢下军的人,怕也是想伺机动手。”

    阳叔说:“狩猎难免有落单之时,彼此都有出手机会。我会盯住新兵器的流向,看看究竟发给哪一军。”

    达叔说:“三军秋狝,监牢和仓库的卫兵也会减少。必要之时,我们的人会跟那些被虏的百姓一起点火闹事。不管能否除掉右司马,都要不惜代价派人把信送出去。”

    不识叔说:“除掉右司马的事,就交给我们了。忆儿,你熟悉崤山方圆数百里,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大家又商量了很久,才各自告辞。我熄了油灯,却听见不识叔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要赌命了。”

    旬日之后,秋狝开始。我在宜阳军中也参与过秋狝,那次的阵势比这大得多。下军经过不识叔的整顿,已经隐约流露出不输给中军的气势。特别是不识叔亲自组建的新百人队,跟中军佐奄的近卫屯队比都毫不逊色。二十名原上雒县卒自不消说,其他人也憋着一股劲,对群盗的恨意让他们在训练时非常刻苦。那个软弱的下军佐几乎不怎么管军务,只图自己舒服。另外两个百人队在我同伍两个兄弟的节制下,也还有模有样。

    右司马固执地在上军沿用魏军编制。他的兵以凶狠著称于盗军,但在秋狝阅兵时,我发现上军跟魏军一个毛病。右司马嫡系的原崤山盗中军右百人队装备精良,人人披甲戴胄。原左军和后军则只有领头的几个军吏有甲胄,余皆轻装无甲,而且持殳梃者居然占了一半。尽管下军才三百余人,但不识叔千方百计让其中两百多人都披上了皮甲,所有人皆有带刃兵器。新百人队一半人是矛弩剑,一半人是戟弩剑。我们下军人虽少,但真要正面干起来,与上军有得一拼。

    狩猎开始后,三军按各自路线依次展开,分散围猎。上军分出了许多兵马封山,参与狩猎的实际人手跟我们相当。阳叔和达叔传来消息,那批新兵器果然是流入了上军,右司马从隶农、厮徒中征发百余人,许以厚赏,准备悄悄用他们换下了原先封山的上军哨兵。他显然是想在秋狝这十天之内暗中集结兵力,袭击我等。

    秋狝前三天,我一直悬着一颗心,但右司马的上军始终没什么动静。右司马也只是在每天围猎结束各军将领碰头时才露面。他每次只带二十余兵马,看着让人很想包围他。但不识叔让我们沉住气,还是分散为数十人一组各自射猎,渐渐向出山的方向靠近,随时做好出山的准备。

    第四天,不识叔带着我、阿忆和二十名上雒同袍继续向西南行,离一个进山的隘口只有一里之遥。被封山的上军哨兵拦了回去。这附近的山谷有一处较开阔的草地,可容下数百人战斗。黄绿相杂的草丛齐膝深,周围都是树林,可以藏不少人。

    突然,一群甲士从树林中冲出来,围住了我们,为首的骑马之人正是右司马。但阿忆吹响了用树皮做的哨子,一阵尖利的哨音划破了山谷。没多久,与我们相隔两里的一百多下军吏卒也蜂拥而至,又从外侧围住了上军的人。他们的武器上沾着血,但并没有捕猎野兽,而是把沿途分散埋伏的上军山盗清理了。

    右司马不愧是魏武卒出身,居然丝毫不乱。他只带了五六十名精锐甲士,但我们的人披甲者才二十多人,双方都带了不少弓箭,硬拼起来将是一番苦战。

    右司马冷笑道:“不识,你果然和那些秦人一样,都是秦国朝廷派来的奸细。”

    不识叔笑道:“此事上军将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啊,首领和中军佐他们也早就知道,我现在可是被你们搞得里外不是人。原本想安心在山寨待一辈子,可是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若没有准备,今天只怕也跟那些陕县、上雒的降卒一个下场。”

    右司马用马鞭指着不识叔说:“哼,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真归顺。我恨秦人,能除掉的必不会留。若非秦兵东征西讨,我们这些败军之将又怎会沦为盗寇之流?韩卢他重用秦人,是在毁我崤山盗军的根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掉老首领的基业。我跟奄迟早有一战,但不是现在。你比奄更难对付,今日不除,必成大患。来呀!还不快动手。”

    不识叔挺起长矛高喊:“我看谁敢!”我正持矛警戒,不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我敢!”我扭头一看,大惊失色,那二十名上雒同袍居然用兵器团团围住了不识叔,把我和阿忆隔在了一边。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上雒同袍把不识叔绑上了,带到右司马跟前。完了,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心头一凉,已经开始琢磨怎样跟他们同归于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当赚了。进山以来,我以军法的名义处死过几名山盗,解气但不过瘾。还是战场搏杀来得痛快。只是有很多话,还想对很多人说。

    “阿忆,今天能跟你一起死,我……”还没等我说完。阿忆小声呵斥:“闭嘴,谁死还不一定呢。”

    不识叔手被反绑着,两名上雒同袍在他身后,用戟的戈头勾住了他的双肩。他站在右司马的右侧。右司马趾高气昂地说:“哈哈哈哈。怎么样?没想到吧!他们忘不了你杀那个上雒奸细的血仇。是你告诉我的,威胁利诱不如血海深仇。所以早已派人收买了这些秦人。怎么样?被自己人背叛的滋味不好说吧?”

    只见不识叔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送给您。你骑在马上太高了,烦请低下身来。”右司马以为胜券在握,就稍微躬下了身子,但还留了些距离,以防不识叔能一头撞过来。

    不识叔说:“威胁利诱不如血海深仇。但是……”

    右司马忙问:“但是什么?”

    “但是……动手!”不识叔猛地一蹲下,那俩位上雒同袍一人用戟刺马,一人用戟刺马背上的人。右司马反应挺快,猛地向后躲闪,但还是连人带马倒下了。不识叔迅速松开了被反剪的手,原来他只是假装被绑上。他在电光石火之间用右手抽出了右边那位同袍的佩剑,猛地一跃坐在了右司马的身上。还没等对方挣扎,他就反手一剑抹了右司马的脖子。

    “但是,他们知道这笔血债该由谁来还。”不识叔顺势割下了右司马的脑袋,提在手中对他所属的甲士说:“你们上军将已死,秦国大军马上就来了。降者生,不降者斩。”阿忆对着杀父仇人的无头尸体又猛戳了一阵,终于出了心中那口恶气。

    右司马的首级满脸惊讶,嘴巴长得很大,眼睛瞪得溜圆,断颈还在不停地滴血。上军群盗犹豫了许久,准备放下兵器。突然,有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那人正是我那急性子的同伍兄弟。他在不识叔耳边耳语了一番。不识叔脸色大变,让他带着上雒同袍等人和山盗战俘先回去,又让我和阿忆现在就从那个隘口出山。

    不识叔急匆匆给我俩一人发了一个红布条,说:“你们待会在右臂上绑着这个红布条,对守关的上军哨兵高声喊‘候雁归来’,他们自然会放你们出去。阴书我已经另派人送了,这是行军图,收好。我们的人暴露了,隶农和工匠提前暴动,韩卢正在带兵镇压。我们最多能撑两天,你俩去把我军带来,大家的命,就在你俩手中了。”

    我和阿忆上了马,不识叔拉着马缰本想对我说什么,结果还是先转头对阿忆说:“好好带路,别让这小子走丢了。”但当我一甩马鞭飞驰而去时,不识叔在我身后大喊:“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女儿。”

    当我们临近隘口的哨卡时大喊“候雁归来”,哨兵回应道“食麻与犬”,他们看到红布条,果然打开了门。他们在背后大喊:“快带人回来救我们。”右司马压根没料到,这些受尽群盗欺侮的百姓并没有真正被买通。金玉珠宝虽好,终究抹不掉刻骨铭心的仇恨。

    终于出山了,要回军营了,我归心似箭。跟阿忆同乘一匹马,让我更是欣喜若狂。我问她:“这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陷阱么?”

    阿忆说:“‘候雁归来,食麻与犬’是劫叔生前跟上雒军的阿兄们约好的暗号。他们在牢中一听就知道义父是劫叔信得过的自己人。右司马派人贿赂时,他们转头就告诉了义父,商量好这假反叛的计策。这个陷阱不光是你们几个不知道,就连达叔和阳叔都不知道。义父说,万一我们下军伏击右司马失败了,还能用此计反败为胜。可惜他们的布局现在都乱了,不得不跟群盗硬拼。只怕凶多吉少。”

    我说:“那我再让马跑快点。等这仗结束,我想和你……”

    “闭嘴,仗还没打完呢。快赶路。”忆没给我好脸色。我只好收声,在她的指引下翻山越岭、穿过密林,花了一天一夜来到原先的崤山盗右军营。驻守那里的恰好是我们宜阳军和陕县军。

    见到我们卒长时,我急忙解释:“宜阳军伍长不识没有反叛,都是叛将奄和韩卢设计的圈套……”卒长威摆摆手,说:“我明白。县尉大人也明白。都尉大人半信半疑,正等着不识派人来解释。”

    见到都尉龁时,我和阿忆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都尉龁只是让我们休息,没有马上做决定。当晚,前军营的将士得到了从山中传来的阴书,派一队斥候骑兵把阴书送进了都尉龁的幕府。他下令火速集结兵马,先派我们宜阳军千余名甲士为前驱,即刻出发。我们临行前,都尉大人特别交待:“不要放跑任何一个崤山盗。一定要把伍长不识他们带回来,那些被虏的百姓,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和阿忆领着大军日夜兼程疾行,直到第三天日中才杀回去。把守隘口的山盗已经不是我们出来前那一批,是敌上军的死硬分子。卒长威带头陷阵,很快突破了隘口。

    当我军冲进去时,沿途到处都有尸骸。被我们策反的下军的、敌上军的、敌中军的都有。这些天的恶斗,让崤山盗的中军营血流成河。我们踩着血四处搜查,打得残余的山盗死伤无算,好不容易才找到达叔和阳叔。他们俩受了多处伤,身边都只剩下几十带伤的疲惫之兵。达叔说,不识叔带着下军最精锐的百人队跟奄和韩卢的死士们还在恶斗。卒长威一面派人给他们包扎,一面让我们带他去找不识叔。

    一路上,我们看到上雒的同袍还在三三两两地跟山盗中军残部厮杀。双方都战斗到了极限。宜阳军将士的突然出现,让形势变得一边倒。当我们找到不识叔时,他和正在持剑和奄对峙,周围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同伍的兄弟们在跟奄麾下的卢氏叛卒恶斗。

    不识叔和奄拉开了大约五六步的距离,俩人都气喘吁吁的,身上都有不少伤。奄的手臂和腹部挂了彩,不识叔的头上和腿上都有血在滴,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斗。我们本想过去协助,不识叔大喊一声:“都别过来,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言语中怒气满盈。

    奄拿剑指向不识叔嘶吼道:“不识,你这个小人。我待你比亲兄弟还亲,你为何要背叛我?”

    不识叔怒眼圆睁道:“呸。谁都可以说我背信弃义,唯独你没资格。是你先背叛了咱宜阳军所有为平息盗患而战死的同袍,背叛了亡于盗军刀下的百姓,背叛了老敦长御寇和老什长威,也背叛了老倔和我。你还有脸说我背信弃义。我就算背负不仁不义之名,也要拉崤山群盗陪葬。”

    “你可知,我第一次听到你身边的那个孩子名叫‘御寇’时,心里有多难受吗。自从落草为寇,我每隔十天就会梦到老敦长御寇,他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孬种,败类,宜阳军的耻辱’。我带着方相氏面具,整整三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就是因为没脸见他,怕他索命啊!你进山后,我是打心底高兴。连你这种忠勇之人都背叛秦国了,我就心安了……”

    “住口!”不识叔打断了奄的自白,“我进山以来,一直期盼着你只是不择手段做死间。我始终不愿相信你是真投敌,但今天由不得我再心软了。我今天要替那些死去的同袍,替老敦长清理门户。多说无益,你我都只剩一击之力了。看谁能争得这一旦之命。出招吧!”

    俩人不再多言,各自调整呼吸,不断缓缓向前挪动脚步,力图让头脑保持一瞬冷静,找到最合适的战斗姿势,最大限度地减少决胜一击的失误。糟糕,不识叔额头上有一滴血流到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一下右眼。奄趁机大叫着猛冲过来,放弃了防守,用尽全部力气直刺不识叔的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闭着右眼的不识叔双手持剑放低重心,先是站在原地不动,当对手的剑快刺到跟前时,左脚向左前方一滑,低头含胸沉肩往左闪,奄的剑划破了他的右脸颊。这道疤割得很平整,不识叔后来时不时会摸一下它。在躲过这剑的瞬间,不识叔右脚迅速上前,手腕向右一翻,几乎贴着对方的兵器刺了出去,戳中了奄的咽喉。他的豁命一击赌赢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若有毫厘偏差,他将先一步丧命。

    “当啷。”奄的剑掉在了地上,看口型还想最后说点什么。但不识叔左手一托剑柄,在剑上加了力,没让他再多喘一口气。崤山盗中最擅长带兵的叛将奄终于死了,宜阳军最老的伍长不识也瘫倒在地。我们赶紧过去扶住他,阿忆急忙给他包扎,一边数落他不爱惜性命一边掉泪。

    不识叔喘了几口大气,让我们赶紧带兵去第一次见韩卢的那个厅堂。“那里有,有个密道,不能让这个大盗,再,再逃走了。我的伤,伤,不碍事,就是抬,也要把我,抬过去。愣着干嘛?快!”他此刻跟我的父亲耿一样固执,我不敢不听。

    厅堂已经燃起了火,满地的尸体不是属于韩卢的贴身卫士,就是被不识叔策反的盗军。韩卢正捂着右臂,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副崤山山川图。他把地图一掀开,扭动墙上的机关,却不见暗道开启。韩卢急了,再三用力扭动机关,还是徒劳无功。

    “你一定奇怪暗道为何开不了的吧?我上次跟你们喝酒时已经做了手脚,就等着这一刻。眼下你已无处可逃,投降认罪吧。”不识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我韩卢绝不投降,不要再被狱吏审讯,不要再坐牢,不要再被斩首弃市、千夫所指。我欠的血债早还不清了。不如鱼死网破。”韩卢四周的火苗越来越多,烟愈发浓了。

    “韩卢……小狗,不要一错再错了。叔今天不会再放你一次了。认罪伏法吧。就算你怨恨我,叔也要把你带回去。”不识叔急得想下担架,我们没放手。

    我没想到,韩卢听到这话时居然流泪了。他嚎哭了一阵后,猛然高喊:“叔父,我欠你一条命,没资格恨你。我认罪,但不认命。我不要做法场的刀下之鬼,怎个死法,由我自己做主。”韩卢说罢自己冲进了旁边的火堆里。

    “小狗,小狗,别做傻事。”不识叔大喊,嗓子都破音了。

    “叔父,阿狗欠你的命还给你了。如果来生阿狗不幸又做了盗寇,请您一定不要放过我。”韩卢在火堆里对着不识伏地叩拜,还没等他抬头再看不识最后一眼,火焰就淹没了他。尸体烧焦的恶臭和浓烟混杂在一起,熏得不识叔涕泪直流……

    我们抬着不识叔下山,到处都是我军甲士,盗军被杀得片甲不留。斥候传来消息,陕县军和上雒军也来支援我们,在途中截获了一些山盗的散兵游勇。都尉大人则率领其他县的兵马踏平了崤山盗的后军营,挖出不少我军同袍的尸骨。唉,都是山盗右司马造的孽。

    可惜那两千余被虏为奴的百姓只救出了七百多人,男子死伤尤为惨重。达叔和阳叔带着十来个仅存的潜伏同袍向都尉大人复命。不识叔想要行礼,被都尉龁阻止了。

    “不动!论军中资历,您也算我的军中前辈。前辈此次劳苦功高,可晋官大夫爵,免去所有债务。请受我一拜。”都尉龁拱手一拜,其他将士也跟着对不识叔行礼。

    “都尉大人言重了。老卒留军多年,不过是在替自己十七年前犯下的错误赎罪。老卒我还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不识叔的神情非常严肃。

    “前辈请讲!”

    “崤山盗患迟迟未除,三分在战,七分在治。卢氏县入秦多年,却治理不得法,律令不能贯彻于乡里,吏民依附于强宗豪民,遂成乱源。方今天下兵戈难休,但我等兵吏不能只顾前方战胜,不思巩固后方。否则胜而不利,新地难安,大军东出必有后患。不识人微言轻,只希望都尉大人能奏明朝廷,多派能吏精兵彻底整顿卢氏,绝了盗患的根。”

    都尉龁沉默了,他来回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握住了不识叔的手。“前辈的话,龁记下了。不知前辈还有什么心愿,龁都会一并办到。”

    “如今崤山盗患已平,老卒也身残心衰,不能再为军中效力了。只想和我的义女在宜阳安度晚年,看着她成家立业……”不识叔缓缓说道。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不,盗患还没了结。”我们回头一看,是达叔。他正拎着一名百姓打扮的人走过来。“这人是山盗,居然乔装混入百姓当中。我和析县军伍长阳一起仔细逐个盘查,揪出了50余人。不识兄,那五个小畜生也在里面。”

    不识叔一听,忙喊:“快带我去看。”原来这50余名山盗在我军进攻山寨时,杀了一批百姓,给尸体换上盗军的衣服,自己伪装良民想混出山寨。谁知达叔过目不忘,在厨房见过他们的脸。

    都尉龁听后下令:“全部杀了,一个不留。筑成京观,再种上一片桃林,镇住这些恶寇的魂魄。我要永绝崤山盗患,勒石记功。”他嘴角的冷笑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猛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群雄大争,战乱太久,人心会越变越狠。”

    士卒们一得令就纷纷动手,山盗残党惨叫不止。但杀到只剩那五个未满六尺的小盗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手了,面面相觑。都尉龁命令士卒们继续杀,但有个士卒壮着胆子说:“可他们还是未使的敖童啊?按律令可减罪。”

    就在这时,不识叔猛得跳下担架,落地时受伤的右腿没站稳,单膝跪地,绷带上有渗出了血迹。他不准我们扶,硬是咬着牙自己吃力地站起来了。

    不识叔对众人说:“十七年前,韩卢也是未满六尺,我放走了他,给这么多人带来无穷噩运。韩卢死前叫我来生不要放过他。老敦长生前说:多杀一个就能多救一个。以前我想不明白,如今懂了。你们不忍心下手,我来。”

    他走到一名小盗跟前,拔出剑。那小盗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被不识叔二话不说一剑刺死。

    第二名小盗哭喊着求他饶一命。不识叔冷冷地说:“我还记得,你杀我的上雒军同袍时,笑得可开心了。你可曾饶过他们?”说完就一剑将其砍翻,又走到第三名小盗跟前。

    那小盗一脸不服气地说:“要杀就杀,眨一下眼,我就不是好汉……”他还没说完,头颅就从脑袋上滚落了。“呸,伤天害理的狗东西,逞什么英雄?”不识叔骂道。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第四名小盗在临死前用稚嫩的声音怒吼道。

    “好啊。你若化为厉鬼杀我,我会变成更恶的厉鬼,吃尽你们这些害人的东西。”不识冷冷地说,“不过嘛,等送你去那边,我会马上写一份告地书。请地下吏诛灭所有的崤山厉鬼。让你们无论生死,都得伏法,哈哈哈哈哈。”他一挥剑,那小盗脖子血流如注。

    除了都尉龁之外,在场的人无不惊骇。此刻的不识叔狰狞得可怕,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脖后生冷。第五名小盗放声大哭,不识叔走到他跟前,默默举起了剑。阿忆突然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他,哭喊道:“义父你别杀了,求你别杀了。他没杀过人。那天我们都看到,他差点被韩卢打死都没杀人。你现在的样子,比崤山盗还吓人呐!”

    谁知不识叔没听,用力甩开了阿忆,仍准备砍下去。我赶紧拦在他身前说:“叔,阿忆说的没错。劫叔当时还因为韩卢打他而破口大骂。他在匪巢待那么久都不敢杀人,只要有人好好教,一定不会变坏的。您看在劫叔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吧!”

    不识叔沉着脸没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目光锐利得像剑。他冷冰冰地说:“让开!”我被他看得有些腿打哆嗦,但一咬牙,横下心来嚷道:“我是老倔的儿子,不让!”

    他想用脚踹开我,但右腿伤得不轻,没能抬起来,反而自己疼得满头冷汗。我隐约听到阳叔和达叔对都尉大人耳语了几句。都尉龁突然发话:“不识前辈,既然这个小娃没犯下血债,按律可以饶恕。您老的军功已经够多了。伍长劫若是还活着,应该也不希望你杀这个小娃吧!”

    “咣当。”不识叔手中的剑终于跌落了,他也摇摇晃晃地向后倒。我和阿忆赶紧去拉他,没让他倒下,他伤口上的血沾了我俩一身……

    一个月后,剿灭崤山盗的记功石碑竖起来了,跟群盗尸首筑成的京观摆在一起。若非旁边移植了数百亩桃林,卢氏吏民怕是不敢经过这片血腥之地。朝廷真的下了大力气治理卢氏县,把部分强宗豪民迁到河东与河内,又从让一批在剿盗之战中立功的有爵将士在此地落户。那些从崤山盗魔掌下逃脱的百姓也成了卢氏县的新编户民。一切都在好转,只是需要时日来让人们愈合创伤。

    战后第四十五天,不识叔的伤基本痊愈,只是落下了残疾。数月之前那样随手就把我们几个打得人仰马翻了。如今,他居然打不过我们了。即使他过惯了粗朴的军营生活,有些后悔说要解甲归田,也无法继续留在军中任职了。

    夜里,卒长威只带了一个青年卫士来我们的营帐。他示意我们和他的卫士出去,说是有些话想单独跟不识聊聊。我们几个出营帐后,就躲在门口偷听。那个跟我等年龄相仿的卫士没有阻拦,因为他也想听听卒长会说什么。帐中传来卒长浑厚的声音——

    “终于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浑身缠着绷带的不识叔淡淡地说。

    “当年的同袍,这里就剩咱俩了。”

    “是啊,只有咱俩了。”

    “阿耿的儿子是块当兵的好料。”

    “比老倔还是差了点,还得磨练。”

    “可惜了。都尉大人本来想让他提前归乡,他偏偏放弃了解除居赀戍卒,最后只减免一年役期。”

    “他心里有人,有个我也放不下的人。等赎完债,说不定他还会再做个冗募卒,继续留在宜阳军。”

    “嗯,也好。可惜你明天就要离开军中,老兄弟们只剩我一个了。”

    “对不住了。我也舍不得你呀。可是其他债都赎清了,这个捡来的女儿是我的新债。我承诺过,要做她相依为命的父亲。”

    “你看,这是我带来的陈年美酒和炙肉。酒是县尉大人送的,肉是我亲手烤的。他公务繁忙,今天就让我代替他慰劳你。咱俩在军中最后一聚,就当为你送行。只是你的伤……”

    “嘿嘿,不碍事,我一定下不为例。可惜老倔没有口福,他和我都爱吃你烤的炙肉,一直都是……奄也是。”不识的声音有些哽咽。

    “唉,早知如此,我当时说什么都要把他继续留在宜阳军。”

    “不,这是他的命,你拦不住,我挽不回。卒长,威兄,我现在做梦都想回到十七年前盗患未起之时。那时候,咱们几个天天围着火堆,唱《小戎》,唱《无衣》。大家只想着立功挣爵,光大门庭,没那多乱七八糟的杂念……呜呜呜。”不识叔忍不住哭了,比进崤山的第一夜哭得更激烈。

    四周突然很安静,只有账外的篝火噼啪声和账内不识叔的哭声在回荡。片刻之后,卒长的歌声也从帐中缓缓飘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不识叔接着唱:“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俩人一起合唱“与子同仇”,然后哈哈大笑,又接着唱,越唱越大声,惊动了周围的人。不知何时起,其他营帐的同袍也纷纷走了出来,围住了他俩的营帐,静静地听着,一片肃然。

    不知是谁起的头跟着哼,众将士渐渐加入进来,账内账外的歌声和在了一起,响彻整个军营。那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在一起唱《无衣》,也不知这首短短的诗歌被唱了多少遍。反正最后不识叔和卒长敲着缶,且喜且悲,扯着嗓子吼出了这秦国无人不知而天下无人不晓的战歌。直到所有的篝火熄灭,直到夜尽天明。

    从那以后,不识叔彻底解甲归田。爵位升至左庶长的都尉龁给他报了首功。以不识叔的功劳,本来是要迁为官大夫爵的。结果他退还了两级爵位,把那个小山盗赎免为庶人,收为养子,和养女阿忆一起住在宜阳的新宅里。他立的后子是阿忆,那小鬼再过几年就可以去县学做史学童了。田和宅都是县尉大人精心挑选的,足以颐养天年。

    崤山之战给不识叔留下的伤太多了。他跟我父亲一样都成了瘸子,只是瘸的腿不同。他本想带着阿忆再回一次陕县老家,可惜后来生了场大病,在崤山之战中的旧伤复发了。他病愈后走不得远路,坐不得车马。心情越来越好,但身体越来越差,只能勉强挺直腰板,舞不动剑,拉不开弓了。他和我父亲两个行动不便的老瘸子,几乎月月都有书信往来,可惜终究未能再见一面。

    我在战后迁为伍长,跟同伍的兄弟们在宜阳城中巡逻结束后,常去他家蹭饭。偶尔还能遇到已经升任宜阳军左校前部司马的卒长威。记得腊祭结束后那天,我厚着脸皮跟他说:“叔,我想娶阿忆,又怕她不肯,您能帮我问问么?”

    不识叔敲了一下我的脑壳,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能是老倔的娃?老倔当年要娶你母亲,你外祖父看不上他,说除非能打倒我。俩人从长棍、木剑打到角抵,你外祖父样样都把他打趴了。可老倔硬是忍着痛不改初衷,你外祖父最后拗不过他,心服口服。瞧你那怂样,真不像他的娃。你想知道忆儿她怎么想啊,自个问才是本事,让人帮忙算个鸟。”

    我嘿嘿嘿笑道:“叔,你知道的,我在战场上不怂,唯独这事被她喊了两次‘闭嘴’,就犯怵了。你要是帮我问,我就不把你在庭院里那颗桑树的树洞里偷藏三瓶酒的事告诉她。”

    不识叔说:“呵呵,已经晚了。今个一大早被她收走了,我还挨了一顿骂。好吧,你难得求我一次。其实叔早就问过了。在崤山的时候,我有一天问她:‘义父送你一只闷葫芦,你要不要啊?’你猜忆儿说什么?她说:‘我才不要你送,我要自己抢。’”

    我那时是个糊涂蛋,还问不识叔,她这到底是愿意还不愿意。不识叔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让我自己琢磨,拄着拐走了,嘴里还轻轻念叨着:“吃饭喽,吃饭喽,小兔崽子们不快点,就没饭吃喽。”

    他那天看着还挺硬朗的,没想到几天后就在睡梦中离开人世。当我们看到他的遗容时,他脸上留着微笑,应该走得不太痛苦吧?我现在想通了,可惜他看不到。我会带阿忆一起去看看不识叔原来的家,祭拜一下疯婶的墓,看看他最好的老友——我父亲老倔。他欠阿忆的债,我会还下去。因为如今的我,也是赎债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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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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