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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四)

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四)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19-11-03 10:54 被阅读0次

    我们准备出发前,另外三位同伍的兄弟恰好狩猎归来,带回许多猎物。不识叔一拍手,说:“正好,给厨房留下两只山鸡和两只兔,晚上回来吃。其他的都带给左司马。”见他们仨舍不得那头肥壮的鹿,不识叔说:“今天算为叔借你们的,以后还你们两头。抬过去。”

    果然,左司马看到我们带来这么多猎物,乐得合不拢嘴。他大手一挥,几个喽啰带来三名年轻的女子。她们战战兢兢的,看着很是令人怜悯。

    “不是说有一批么!怎么才三个?”不识叔问。

    左司马笑道:“不识老兄莫怪。我手下那帮弟兄血气方刚,私底下把那些女人都睡了几轮。只有这三个还不曾碰过。”看着他那贱笑,我真想一拳揍弯他的鼻梁,但想起不识叔的嘱咐,拼命忍下来了。

    “你不会私藏好货,就给我留歪瓜裂枣吧?”不识叔佯装生气道。

    “哈哈哈,不敢不敢。这批女人里模样身段最好的就是她们三个。想起老兄身边还没女人伺候,甚是不便。喜欢哪个就拉回去。”左司马的笑脸越发令人生厌,同伍的兄弟们也有些不快。

    不识叔罕见地留出一脸淫笑:“哈哈哈哈,还是左司马通情达理。既然如此,那我就挑挑看。嗯嗯……这个模样不错,可惜面相不佳,不能旺夫。这个,把头抬起来……这脸也太大了,腰太粗。这一个,哎呀,你哭什么,我又没碰你,眼睛肿得没法看。”他像在市亭挑牲口一样对那三名女子评头论足,最后摇了摇头。

    “不识老兄这是一个都没看上?”

    “这些女子太柔软了,我还是喜欢凶点的,压上去才带劲。”

    左司马挠挠头说:“唉,这可就让我为难了。那些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不是自尽了,就是跟咱们拼命,把手下的弟兄们脸都抓破了。弟兄们一生气就宰了。早知道老兄好这口,说什么都要留下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小喽啰突然跑来,在左司马耳边说了点什么。左司马先是皱起了眉头,一转眼又突然大喜。“老兄来巧了。厨房抓到一个偷东西吃的小妞,脾气大得狠,被绑起来还逢人就踢、见人就咬。眼下关在厨房等候发落。老兄去看看,要不要领回去陪床。”

    我心头一动,不好,看来是那个偷袭我的女孩,不由地担心这帮恶棍会对她不利。只听不识叔一抚掌道:“好啊。走,看看去。”

    左司马自己没动身,只是派那个喽啰给我们领路。我有点庆幸他没跟着来,生怕他看到那女孩会反悔。我们来到厨房,只见几名山盗围着一个手脚被捆住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藏不住仇恨的目光。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美丑。她坐在地上,嘴被布塞住了,无论谁靠近,她就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

    “叔父,您看这小妞还行吗?”那个喽啰。

    不识叔走过去蹲下来看,那女孩突然一头撞过来,想撞他的鼻梁。谁知不识叔反应快,用左手按住了她的小脑门,她怎么使劲都顶不动。不识叔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女孩突然安静下来了,眼眶里转着泪,还有愤怒。

    “这也太脏了,看不清模样。但这脾气,叔甚是喜欢。劳烦你跟左司马说一声,这人我要了,我等不及回去开荤,就先告辞了。哦,把那三个女人也送到我那。”

    “啊,那三个也要?叔父不是不喜欢她们吗?”喽啰有点摸不着头脑。

    “蠢材,我那几个兔崽子还没成家呢。有了女人,他们才能安心在山寨里过一辈子了。”不识叔指着我们说。

    “哦哦,原来如此。左司马还想跟叔父一起吃顿饭呢。为何这么急着离开?”

    不识叔把他拉到一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不瞒你说,嘻嘻嘻嘻……叔已经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了,现在心里啊,痒得很,嘻嘻嘻嘻,你懂的!”其他山盗听到这话,纷纷露出了讳莫如深的微笑。

    “御寇,把她扛回去。”不识叔命令道。

    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不料她一站起来,就给了鼻子一个头槌。痛得我眼泪水都出来了,还好没流血。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不识叔也笑骂道:“连个小女子都搞不定,窝囊废。”我的脸发烫了,一气之下就把那女孩扛起来大步走出门。无论她怎么挣扎,我都不松手。一直回到屋里才把她丢到地上。同伍的兄弟们则领着那三个被山掠来的女子下去洗漱。厮徒们也去生火烧水,准备饭食。

    不识叔替她松了绑,摘下了塞在口中的布。她冲过来用小拳头猛捶我的胸膛,边捶边骂道:“你这坏人,把我摔疼了。就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吗?”

    “谁让你撞我鼻子的,活该。”我丢她的力道明明比她撞我轻多了。

    那女孩指着不识叔,嘟着嘴说:“你要就怪就怪他。是他刚才在我耳边说‘如果想报仇就按我说的做,等会我旁边那个青年来拉你,你就撞他一下。’”

    “叔,你也太黑了吧。干嘛要捉弄我。”我揉揉鼻子,感觉挺委屈的。

    不识叔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这下没白撞,明天整个山寨都会知道我是个老色鬼,你这闷葫芦是个傻木头了。记住,他们对咱们的试探还没结束。咱俩毛病越多,他们越放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来这此地涉险?”

    “小女叫忆,追忆的忆。是崤山猎户之女,与父亲打猎采药为生。三个月前,父亲进卢氏县城卖草药和兽皮,不巧遇上了那群天杀的崤山盗攻城。他帮着县卒守东门,结果东门失陷,他跟许多城中军民都遇害了。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山寨周围查探,想找机会杀死崤山盗的首领韩卢,为父亲报仇。”忆哭得眼睛红红的,那说话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心如刀绞。

    我忍不住问:“你为何单独行动,把官军引来攻打山寨不是更有胜算吗?”

    阿忆杏眼圆睁道:“官军都是废物,我信不过。”

    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争辩道:“我军才不是废物,是虎狼之师。”

    阿忆更生气了,反驳道:“还说不是废物!我父亲生前曾经三次给卢氏县官军当向导,想要帮助他们铲除崤山盗。可结果如何?次次都打败仗。连群盗最畏惧的敦长奄都在三年前遇害了。这次官军从外地调来数千兵马,首战还不是大败而归。分明就是废物。”

    “你……”我正想反驳,被不识叔止住了。他叹了口气,对阿忆说:“孩子,你说的对。官军确实很废物。你说的那个敦长奄没死,现在是崤山盗的裨将军。若不是官军太废物,卢氏县的百姓怎会饱受盗患煎熬?奄又岂能叛逃为盗?”

    我顿时惊呆了,那个把军人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不识叔,今天居然说出了如此灭自己威风的话来。

    谁知不识叔话锋一转说:“可是,孩子,你想为父报仇,其心可嘉。可单凭你一人之力,撼不动崤山盗军分毫。这不,你稍不留神就被群盗抓住了。今天算你走运,万一没人救你,岂不白白浪费一片孝心?即使你能见到韩卢,也打不过他。就算你能杀了他,群盗只会重新推举一个首领继续作乱。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还得从长计议。你,信得过我么?”

    阿忆擦干眼泪,用力点点头,说:“我信。我知道大叔你们不是坏人,也是来找他们报仇的。那天晚上在山崖边,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

    这回轮到不识叔惊讶了。“你都听到了?你……躲在那颗大树上?”

    阿忆说:“没错,我本来在那棵树的一根大枝上睡觉,结果你们来了。我就一直听着。什么‘老倔’啊,‘疯婶’啊,都听到了。我是猎户的女儿,躲在树上几天几夜等候猎物就是家常便饭。”我也惊呆了,自己就待在那棵树下,居然没发现头顶上藏着人,警觉性还是不够。不识叔摸了摸下巴,快速向阿忆提了一连串问题。

    “老倔本名叫啥?”

    “耿。”

    “我以前的敦长叫啥?”

    “御寇。”

    “御寇原名叫啥?”不识叔指着我说。

    “成。”阿忆说完突然冲我笑了一下。

    “我和他的老家在哪里?”

    “陕县东成里。”

    “十七年前,我的屯队还剩几个活人?”我看到不识叔提问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

    “19个。大叔,你们宜阳军真是好样的,不像我们卢氏县那帮废物。”

    “当年宜阳县悬赏,抓一名山盗头目赏金多少?”

    “八两金。”

    不识叔兴奋地一拍手说:“好好好,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你这女娃不仅是个好猎手,脑子也比我身边这几个小兔崽子好使。你以后来帮叔吧,咱们一起把这崤山匪巢全掀了。”

    “大叔,今天要不是您,阿忆的小命难保。从今往后,您让我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唉,过了过了,命还是要惜的。身在龙潭虎穴,不惜命就什么都完不成。叔送你四个字,一个是‘忍’,一个是‘等’,还有俩字是‘周旋’。忍住脾气,等候时机,与群盗周旋才能找到机会。你若同意,从今往后就得和御寇他们一样,令行禁止。假如你做不到,叔明天就把你赶下山去。明白了么?”

    阿忆毫不犹豫地说:“我能行,都听您的。”不识叔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去把脸洗干净,又让我把同伍的兄弟们都叫来吃饭。

    当阿忆再出来时,他们发出啧啧赞叹,我望着她的鹅蛋脸出神,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松了一口气。别看她身板小,胃口好得很,吃得狼吞虎咽,全然不顾女儿家的形象。果然是饿坏了,难怪会去山盗的厨房偷吃的,被抓住。

    “真不是个淑女。”我小声笑道。

    她耳朵尖,听到了,用短刀叉起一块兔肉对我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淑女嘛。”说罢就用短刀把肉送入口中大嚼。我在宜阳军营中也很少见到这样剽悍的吃法,不由得也学起她的样子,放下筷子,用短刀吃肉。她见我学她,吃得更大口了。我俩不知不觉中在吃肉上较起了劲,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不识叔笑着笑着,突然哭出来了。吓得我们面面相觑,赶紧问是怎么回事。他用袖子拭泪,摆摆手说:“叔没事。我只是想起,自从离开东成里,已经整整十三年没跟家人一起吃饭了。今天,叔真的高兴。”

    阿忆触景生情,也落下了眼泪。她轻柔地说:“大叔,我也没家人了。如果您不嫌弃,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我也说:“叔,以后您就是我亲叔,我就是您亲侄子。”同伍的兄弟们也纷纷点头。

    不识叔说:“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活着,等崤山之事全部了结,就能过安生日子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咱们要做的事多着呢……”

    接下来的日子,比我想象得更枯燥。不识叔第二天开始搂着阿忆在山寨里四处转悠,在群盗面前颇为亲昵。连韩卢和奄叫他去吃饭时,他都会带着阿忆去。久而久之,崤山盗军人人都知道“叔父”老牛吃嫩草,称呼阿忆为“小婶”。等阿忆跟群盗混得脸熟了,单独出入就方便得多。

    她虽然打斗功夫不如我,但身轻如燕、敏捷如猿,神出鬼没的。再后来,她经常都会穿着猎户的装束,跟我们几个同伍的兄弟一起出去,以打猎为名伺机潜伏到各个山盗据点附近打探情况,一去就是好几天。

    崤山盗的给养除了千余名男隶农耕种的数百顷山中薄田外,主要来自于狩猎采集,只有出山掠劫得手后才能堆满粮仓。所以阿忆她们出去打猎,也没有引起特别注意。虽然山盗会派一些喽啰随行监视。但每次都会被熟悉崤山各种兽径的阿忆甩开。因为我们每次都能在阿忆的指点下真正带回不少猎物,他们也挑不出毛病,只能说一句“小婶神武”了事。

    阿忆每次一回来时,不识叔会根据她说的情况在布帛上写写画画,但从不给我们看。后来我才知道,不识叔自从听闻他的老友奄殉国后,三年来一直在默默练习画山川图,为有朝一日能进入崤山深处探查敌情做准备。只是没想到奄叛变了。

    韩卢和奄虽然时不时叫不识叔去聚,但从不跟他讨论军务,也不安排职事。不识叔几次提前,他们都说不急,让居赀赎债过了太久苦日子的不识叔再多享享清福。不识叔说,这是因为他们还没完全信任我等,还在暗中提防。于是他也不就再过问山寨的政事和军务,隔三差五地跑去跟群盗赌博。

    在不下山打劫的日子里,山盗们百无聊赖,常靠打猎赌博打发时间。不识叔总是先看看赌场中谁输钱最多,然后以赢下的钱五五分账为条件,代替他博戏。他们还不知道,不识叔从不赌钱,却酷爱玩六博棋和围棋。他下围棋是个臭棋篓子,常被卒长威打得连连悔棋。但玩起六博棋,他要是排第二,宜阳县上上下下无人敢称第一。

    不识叔每回都能赚到一大笔钱,但随即又把钱散出去,请在场所有人喝酒,自己只留一个秦半两。不识叔有时候还设擂台,能打败他的赏一枚楚国金币。群盗们依次上阵挑战,全数落败。但他赢得高兴了,还是会打赏表现较好的山盗,传授一招半式。尽管众山盗博戏不胜,却也不会吃亏。所以人人都爱跟他博戏。时间一长,被他套出情报的人和愿意听他使唤的人就渐渐多了。他现在连左司马哪天吃的什么饭菜,拉过几次屎,都一清二楚。

    这天,阿忆带着兄弟们又出去了,我没去,留下来看家,正感到无聊。不识叔又博戏归来,哼着小曲。这样子哪像秦军伍长啊,整一个混日子的中年无赖。我已经很努力地褪去自己身上的戍卒做派,但终究还是不比他们几个“匪气十足”。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发笑了。

    “傻小子,憨笑什么呢?”不识叔一上来就敲了一下我的脑门。

    “叔,你越来越像个山盗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什么叫像,叔现在就是山盗,一点不掺假的。”

    “是是是,您老是天生的厚颜无耻。我可学不来。”

    “嘿,你这小兔崽子,以前那么闷那么听话,现在学坏了,都敢讽刺你叔了。信不信我回去告诉老倔,让他撕烂你这张屁股嘴。”

    “不敢不敢。叔,您今天这么高兴,莫非有大收获?”

    “算你小子聪明。叔还真有收获,走,进里屋说去。”不识叔看了看四周,把我带进了里屋,关上门,细细讲了今天的遭遇。

    他每次到山寨里的赌场博戏时,嘴里都会念出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话。那是宜阳间人跟其他县的间人之间的联络暗号,看看能否联络上其他潜伏的居赀同袍。虽然一直无人回应,但不识叔始终没有放弃,耐心等待。直到今天,终于有三个人分别报出了上雒间人、商县间人和析县间人的暗号。不识叔与他们相互出示了信物,交换了不少情报。

    上雒间人是上雒军的居赀伍长劫,现在崤山盗的右军营。由于右军营的群盗此前伤亡较大,二十多名上雒降卒被编入盗军。他们正在寻找前次兵败被俘的两百多名上雒同袍。这次是跟着山盗头目来中军营请求多拨军资的。右军营的山盗头目是秦国亡人,对他们这些降卒极力笼络,不想因实力大损而被首领废职。

    商县间人是商塞军的居赀伍长达,现在崤山盗的左军营。商县降卒们每天跟隶农一起耕作。他因为饭做得好吃,被调去左军营的厨房做厮徒。左军营的山盗头目是楚人,酷爱狩猎猛兽,最近猎得一熊一虎,来给首领和裨将军进献兽皮和兽肉。他因为厨艺了得,也被叫过来主厨。

    析县间人是析县军的居赀伍长阳,现在崤山盗的前军营。析县降卒跟以前被虏来的百姓一起进山伐薪烧炭。他因为是铁工出身,被拉去盗军的工坊铸造兵器,顶替一个被右司马杀死的工匠。前军营原先的山盗头目是个韩人,在前段时间被咱们宜阳军的卒长威生擒,中军营的右司马奉首领之命出镇前军营,选了另一个韩人接任前军头目。他这次带队来给中军营输送新造好的兵器。

    三位伍长之前没法出自己所在的盗军营寨,故而迟迟没能联系上。这两天才有机会来中军营,纷纷到人多嘴杂的赌场打探消息。他们听说了原宜阳军居赀伍长不识已经被崤山盗首领韩卢尊为叔父的事情,以为不识叔是真叛贼。直到不识叔在赌场不断释放暗号才明白他就是宜阳间人。遗憾的是,大家都没能跟陕县间人联系上,不清楚位置最北的后军营是个什么情况。

    商县伍长达一度提议,由他在厨房给食物下药,让韩卢他们中毒,咱们趁势拿下中军营,让崤山盗群龙无首。但不识叔坚决反对。因为他跟韩卢、裨将军奄多次聚餐,知道他们每次都会先让庖丁吃下自己做的菜试毒。况且,就算能毒死中军营所有的盗,咱们也没有力量顶住其他军营山盗的围攻。韩卢和奄死了,山盗也不会垮,只会顺势拥戴当年跟韩卢争位的右司马为新首领。到那时,潜伏的同袍只会白白送命,完不成根除群盗的大任。

    众人经过反复商量后定了三条计策。首先,设法在秦盗和六国盗之间挑起争斗,削弱盗军实力。其次,暗中组织那些沦为隶农的百姓,寻机将其救出。最后,寻机派人把情报送出去,与大军里应外合,将群盗一网打尽。他们几天后就离开中军营,此次一别,下次见面恐怕不易。为了便于联络,不识叔和他们约好了新的联络方式。接下来三个月,各路秦国间人分头行动,暗中破坏崤山盗的各个军营,等时机一到就同时放火起事。

    我很振奋。自从进崤山这几个月,可把我憋坏了。除了自己人,我见到其他山盗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被裨将军奄叔叫去见韩卢,也还是沉默寡言的闷葫芦。群盗见我不爱多言,对我的称呼也从“御寇小兄”变成了“闷葫小兄”。但我还是改不掉这性子,跟那些歹人一聊多了就会忍不住想骂人,索性还是少说为妙。

    这些时日我们没听到其他诈降同袍的消息,心里都很焦急。不识叔并非毫无担忧,只是比谁都沉得住气。如今得知大家都在耐心准备,顿时感觉这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我随口说了一句“咱们胜利在望”,就见不识叔眉头紧锁,糟了,他要训人了。

    他说:“若都想你这么想,咱们都得完蛋。韩卢和奄还是不信任我等,否则就不会绝口不提战败之事。奄不是咱们卒长威的对手,必会与我商量对策,可他没有这么做。为叔估摸着,他们现在是内紧外松,让咱们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御寇啊,凡事还得小心,咱们可是在敌阵中求生啊。”

    不识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些惭愧,用力点点头。他次日开始就不去赌博,也不让我们再出山寨打猎,又恢复了在宜阳军时的作息。大清早就赶我们起来练武。拳脚角抵、弓弩剑戟,无一不练。我们懒散了许久,几乎已经忘了他以前变着法严酷训练我们的样子。几天下来就叫苦不迭。但他不为所动,反而越抓越细,我们稍微某个动作不够到位,就会被他再罚加练一个时辰。

    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们习惯了辛苦的操练,武技有所长进。这一天早晨,不识叔改让我们练习长矛之术。他让大家取下矛头,只留一丈五尺多长的矛杆进行对练。

    不识叔说,长矛对扎要点是抢中线,用你的矛杆搭住对方的矛杆画圈,将其挤出中线,你就能顺着中线直戳敌人心窝了。我等四人平时习惯用了一丈二尺五寸的戟,句兵和刺兵用法不同,使矛的手法就有些粗糙,不是矛杆搭的位置不对,就是画圈太大。我们跟不识叔矛杆相格时,无论怎么使劲,怎么画圈,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拨出中线,甚至矛杆脱手。

    见我们半天不得要领,不识叔摇摇头,说:“你们不要老想着用蛮力,要用巧劲。矛跟戟不一样,要直进直出。还有,你们要记住,在山林之地战斗时一定要注意周围的树木,比如那棵树……”

    不识叔突然转身,把矛杆投向十步之外的一棵树。矛杆穿过茂密的树冠,只听“唉哟”一声,有个人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不轻。原来是阿忆。阿忆每七天就会像猎户一样潜入山林,找到那几颗做了记号的树,挖出其他潜伏同袍传递的消息。她回来时见我们在练武,就躲在一旁的树上偷看,没想到被锐敏的不识叔发现了。

    阿忆揉了揉臀部,捡起了不识叔投出去的矛杆,气冲冲得飞跑过来,把矛杆往我们跟前一丢,就用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捶打不识叔。嘴里还抱怨道:“叔,你还真下狠手啊。你还是我叔吗!疼死了我。”

    我们几个在心中默默捏了一把汗,因为不识叔在训练时从不说笑,比平时严厉百倍,会骂人的。我还在紧张地琢磨怎样让不识叔消气,谁知……他居然笑了,居然笑了。我们差点惊掉下巴,叔,你太偏心了。

    “哈哈,唉唉,唉唉,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得了。快说说,今天有什么新消息。”不识叔揉着阿忆的头,那眼神仿佛是慈祥的老父亲看着小女儿。阿忆从怀中掏出三个木牍,我们几个急忙拿来看。

    “商县的达叔说,左军头目于五月辛未日率兵离开,让他们准备了十日之粮,目的不明。”

    “析县的阳叔说,前军头目于五月己巳日率兵离开,为盗军前行探路,遭遇入山巡逻的宜阳军,兵败俘获。五月癸酉日,盗军大举下山打劫,被我军击退,损失二百余人,左司马死,韩卢及右司马伤。右司马令前军营留守众人也退至中军营。”

    “上雒的劫叔说,他随右军头目出征,盗军在上回上雒县尉中伏的地方中了我军埋伏。劫叔在战场上趁乱把崤山盗右军营的情况传给了宜阳军。右军头目认为是先前被俘的前军头目出卖了盗军。”

    不识叔听完后问:“还有么?”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了。”

    他分析道,崤山盗军应该想趁着各县农忙干一票,但早几天出发打头阵的山盗前军头目被俘后叛变,把盗军的作战计划全招了。于是都尉派兵在盗军伏击上雒县尉的地方提前设伏,果然等到了想下山突袭的盗军。损失二百余人,等于是破了崤山盗一军。前军营看来是要被我军攻陷了,所以右司马才急着把人都撤过来。这意味着,我们在中军营将面对更多的敌寇。不过,析县的同袍们也会跟着来,咱们的力量也会有所增强。

    “咱们还没见过右司马呢。”有人突然插了一句。我们第一天来山寨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山盗头目都来了,但右司马当时不在,据说是去了后军营。

    不识叔说:“我也没见过。左司马跟右司马不对付,私下跟我说过要小心此人。奄告诉我,右司马是魏人,原为魏武卒,后在司马错将军攻轵城的时候被我军俘虏,沦为隶臣,后来逃亡了。论阵前搏杀,他胜过韩卢。但论用人处事,远不如韩卢。他气量狭小,只有狠劲,不懂像韩卢懂得笼络人心。自从奄来之后,他的地位越来越靠边,定然心中不平。说不定,咱们有机会。”

    阿忆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右司马为人阴鸷,比左司马更狠毒。当初他率群盗攻破东门后,当着城中军民的面把俘虏一个个杀了。我父亲就是被他害死的。”她的双眼直冒火,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右司马的人头提到她面前。

    就在这时,老厮徒从远处跑过来,说是首领和裨将军有请。不识叔留下一句“他们也该找我了”,就随他离开,让我们爱干嘛干嘛。

    同伍的兄弟们都坐在地上休息了,我还在回味不识叔说的用矛技巧,继续比划着。过了许久,阿忆不知从哪里摘来一些野果,先分给了他们,然后来到我跟前说“给”。我还沉浸着练习中,顺口就说:“不用了,谢谢。”

    谁知阿忆不由分说,猛地把剩下的野果全塞到我怀里,不高兴地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猝不及防,怕野果掉地,一着急去捧,忘了手中还拿着矛杆。矛杆掉地时砸了我的脚一下,不怎么疼,但惹得他们一阵哄笑。

    “真笨。”阿忆笑了几下就跑去跟他们聊天。我的余光似乎瞟见她的脸色比平时红润了一些,差点忍不住说一句“你真好看”。看到他们几个跟她很轻松愉快地聊天,我突然感到有一点羡慕,以及,怅然若失。

    要是我也能跟她谈笑自若就好了。东成里没有年龄跟我相仿的女子,邻居家不是三四十岁的大姐大婶、五六十岁的老妪,就是五六岁的小妹妹。我跟她们都关系融洽,唯独不知道该如何与年龄相仿的女孩相处。同伍的兄弟们个个比我热情开朗。尽管他们都说不识叔最偏爱我,但我还是羡慕他们,跟不识叔也能没大没小地撒娇耍赖。我偶尔想调侃一下不识叔,也要在心中准备很久才能坦然说出口。

    突然,一颗野果砸中了我的脑袋,把我从沉思中拉出来。“唉,发什么呆啊!过来呀。”阿忆笑着对我招招手,笑得真甜。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走过去。阿忆向我问起了不识叔的过往。太好了,在场的人里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的旧事。我努力回阿忆各种细节,特别是只有我知道的小时候跟不识叔一家之间的来往。这是有生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我用着平时没有的洪亮明快的语调,想尽办法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切。讲着讲着就越来越忘我,胸口仿佛有一股淤积多年的块垒被一吐而尽,心情豁然开朗了。

    我本以为阿忆听到不识叔那沉重的过去会变得泪眼婆娑,结果并没有。她脸色很凝重,但毫无欲哭之状。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讲得不够生动,她问道:“疯婶她长什么样?漂亮么?”

    “记不清了。她走的时候,我才六岁。我只记得,她个子高高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好。”

    “大叔当年一定很辛苦吧。”阿忆的恻隐之心写在了脸上,看得我也有点心痛。

    “不识叔在我小时候,比我还不爱说话。我悄悄看过,他只在跟人打招呼时会笑一下,只要别人一离开视线,他就会面无表情。那时他偶尔会坐在田埂发呆,有时候干活做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仿佛是个木头人。我刚进宜阳军真的下了一跳,他跟过去判若两人。”

    阿忆说:“我母亲在我年幼时就走了。父亲十分悲痛,有几年也时常走神,却什么都不愿跟我说。听你一说,他跟不识大叔以前的样子很像,后来才好的。我最讨厌男人有话都憋在心里,只能在一旁看着难受,什么也帮不上。”

    看到阿忆不太高兴,我打算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不识叔说,等崤山之事一了就回一趟东成里,再看看我父亲老倔,跟那几个当年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起叙叙旧,喝个痛快。”

    阿忆有点开心地说:“真的吗?太好了,我也要去。”

    “你也想去?可是,我怕不识叔不答应。”我挠挠头,其实我还真希望她能一起去看看。

    “他不答应,你答应就成。到那时,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大叔以前的家,看看阿婶的墓,看看大叔最好的朋友——你父亲老倔。”阿忆冲我嫣然一笑,我赶紧移开了视线,她的眼睛流淌的光亮得有些让人招架不住。

    “还是等叔回来再定吧。万一他坚持不让带你,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我是希望她去东成里的。

    不知为何,阿忆突然生气了,骂了句“笨”就扬长而去了。同伍的兄弟们一个个对我摇头叹气,先后指着我说“你呀你”“蠢货”“榆木脑袋”,然后也追着她离开了。看着他们这样,我好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但是又不愿深究。真怕猜错了,那样心里会更失落。便一个人继续训练,越练越心烦意乱,找了一棵树,用棍子猛扎,扎得树干震动、树枝摇曳,坠地的野果在地上先蹦后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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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秦卒夜话之赎债伍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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