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子是蔡小昊的小名。六十多了。大家还是这么叫，叫就叫吧，昊子也不介意。昊子有点儿迷信是真格的，有天他做了个怪梦：梦里有莲花，有坟，两个太阳在南边。别人做完了就拉倒了。昊子不行，觉得这个梦怪，不踏实，细说的话就是坐卧不宁，脑子清净不下来。琢磨来琢磨去，得找专业人士，昊子就上寺院找了和尚，这是他们擅长工作。昊子说了梦的事儿后，和尚就阿弥陀佛，不回答昊子，再问还是阿弥陀佛。昊子懵了，一懵到想到了一样东西：钱。昊子赶紧捐了三百块，管用了。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这儿的“耗子”就是钞票。老和尚给昊子写了几个字和数码，昊子看不懂，问和尚，和尚不说阿弥陀佛了，说天机不可泄露了。昊子又掏出三百钞票，和尚有底线，这次不是钱的事儿了，人家施礼后走了。
这缠磨人了，昊子拿着和尚给他的纸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不出什么来，就四下打听，还是没人能看懂。没想到谜底最后叫他十岁的孙子破解了，说是地球坐标，孙子查了下，惊愕了，说：“爷爷，是越南啊。”昊子知道玄机了，一脸怆然，这是召唤。老伴没了，昊子和孩子们说出去走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旅行社就这么忽悠你，掏你钱包。昊子去越南了。一到越南，他直奔奠边府，就是后来改称胡志明市的地方。昊子对越南陌生也不特别陌生，到了郊区，看见了他要找的那处宅院了，宅子成废墟了。错愕不已的昊子站那儿，打听过来的村民，说：“老乡，阮桑梅一家搬哪儿去了？”越南人对当年中国的侵略没像中国仇恨日本鬼子那么深，几十年后还鼓噪怎么把东京老少杀个片甲不留。越南人没有，告诉昊子说阮桑梅死了，女儿去美国了：“阮老太太的坟在村北坟地那边儿…”
昊子去祭奠了。坟挺新的，半年前去世的。昊子来的时候光想见面了，没想人已经没了。昊子叹然，就想起了一首诗：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这真伤感。墓碑上有字儿，昊子难过，鞠了躬，在坟前叨叨，也就是来看你了，来晚了什么的，说没说什么主义还没实现，你就走了这一类，昊子后来也不记得了。死人大度，到了这一步，都升华了，说什么也不会介意。昊子没哭，打小他眼泪就少。昊子吸着烟坐在坟前想事儿，昊子想的都是些往事。人老了，没有新鲜的事儿了。
昊子和越南结缘，是七九年，两国打起来了。那会儿是昊子的黄金岁月，十七岁，父母都健在。昊子说：“爸，咱们不是和越南好吗，他们怎么还欺负咱们？”当时报纸、戏匣子，还有开始出现的电视，都一个口径，说越南人屠杀中国边民，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像打草搂兔子，抢咱们的地界。叫昊子和小孩们糊涂的是越南那小国家敢和中国叫板。那会儿的小孩和这会儿一样，就爱跟着掺和这些事儿。没打过仗，一说打仗就兴奋。
昊子直接卷进越战的最初诱因，是和家里打架了。出来看见街道上征兵，昊子过去打听。把情况一说，家里贫农，没有“坏人”，昊子完全合格。征兵的人劝昊子报名，说参军光荣，保家卫国。昊子主要想的是别的，参军走人，家里的事儿就过去了。昊子印象里参军不那么容易，就想先报上名再说，哪想直接通过了。参了军，昊子也没以为能去越南打“越南野心狼”。昊子猜他们是新兵蛋子，不会打仗，等学会了打枪，八成越南那边早打完了。昊子的小算盘打错了，参军三个月，昊子他们就开拔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界桩，就是越南地界了。庄户地，山坡、树林，就这些东西，没见越南兵藏在草稞子里打边民，许是都跑了。
走了一天，任务来了，战术是老战术，穿插阻击越南解放军的一个营。昊子在一连，按要求穿插去了。穿插就是绕道人家屁股后边打人家。昊子所在的连，一半新兵蛋子，来越南前遗书都写好了，各个准备成为英雄人物，等一开火，不是那会事儿了。昊子他们被越南人反包围了，越南人看他们领袖的书，看咱们的书，，大同小异，思维和咱们差不多。枪炮声一响，新兵蛋子不少吓尿了，昊子眼见两个新兵给炮弹炸飞了。到处乌烟瘴气。军号直吹，“滴滴嗒滴嗒。…”叫你冲锋，昊子冲锋，抠着扳机，子弹打哪儿了都不知道。老班长一把把昊子摁住了，说：“小心，别打着自己人！…”一场战斗下来，打了两个小时，越南人死的不多，从地道跑了。昊子没受外伤，内伤受大了，一听见枪炮声就想尿尿。
一天天这么过去，昊子再没想过立功受奖。昊子熟悉的八个新兵，一个月后只剩下昊子和另外两个四川兵了，其他的都死了。有两个刚要冲锋就挂了。老班长见多识广，告诉他们打仗就是运气，运气好，子弹怎么也不容易打到你，运气不好，说完就完。老班长又说的话很鼓舞人心，来这儿了，不用管死活，死活归老天爷管，只要战争不结束，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庄户话，要不在战场上没人敢说。到了三个月上，昊子这拨入伍的都打成老兵了。和越南解放军打，得格外小心，这些孙子和法国人打，和美国人打，经验丰富。特别是地道，你这边走着，他们从地道里出来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机枪小炮，一顿造，等你反攻过去，他们早进地道没影了。昊子运气好，打了几个月仗，伤都没受过，昊子自己都觉得刀枪不入了。不过昊子不敢指望这个，心里知道，不一定哪天，一颗子弹飞过来，他就回大清朝了。
打仗不死，就容易立功，昊子立了三个功，有的相当英勇，炸地道那次就是，四个战友都牺牲了，昊子急眼了，拿起炸药包就冲上去了。昊子一个炸药包炸死了二十五人。等到打扫战场，昊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越南人的地道塌方了，没有退路，里头藏着十个妇女和小孩，越军的几个人只能拼命抵抗，结果全叫昊子给收拾了。昊子看着这些给炸死的妇女、孩子，很愕然。老班长说：“打仗就这样。”老班长说最初入越时，部队搞“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越南群众一针一线”，方向错了，对越南人这是侵略战争，全民杀侵略者，部队叫越南革命群众偷袭，给打死了不少，后来就不管这些了，拿武器反抗的，一概视作敌人。昊子懂老班长的意思：杀了就杀了，不用愧疚。昊子该打仗还是打仗，感觉上有点儿不一样了，在看见妇女，昊子会犹豫。昊子第一次负伤，是叫越南同志的炮弹炸的，铺天盖地的炮弹，本来那一带没有越军大部队，打完了才知道这些越南同志是从柬埔寨打红高棉撤回来的第二十五师。战斗怎么样昊子不知道，他昏了，给土埋了。昊子醒来时半夜了。等昊子着从土拱出脑袋，听见了零星的枪声，“砰”一枪，“啪”一枪的，还有手电光。
老越南了，昊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自己人撤了，越南同志在打扫战场，碰到有气儿的中国同志就开一枪，直接打死。昊子连滚加爬地跑了，裤腰里只剩下了把之前打扫战场时捡的美国佬产的柯尔特手枪，老班长说：“喜欢就拿着。”昊子就留下了。昊子走到天亮，找了岩石废墟坐下休息了会儿。没有指南针，昊子走迷糊了，就想听到枪声，有枪声就有自己人。渴望的花儿都泄了，一路上也没听见。喝渠水，偷越南人种的地瓜、玉米，吃的昊子直拉稀。
昊子走了小一个月，担心自己没准要做野人了，后来看见个村子。昊子不敢进村，趴在地上，探头探脑的看，想发现点儿情况。要是可能，偷点儿东西也行。昊子倒霉，叫两个在树上玩的小孩发现了，他们是越南少先队还是儿童团，就不知道了，总之是报告了。昊子东躲西藏久了，耳朵好用，越南人一出现，昊子听见了，撒腿就跑。穿越树林，越过山谷，越过大江大河，跑屁了，就看见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挺破旧的。再往前，是空旷的野地，往那儿跑，越南人一打枪就死了。昊子慌不择路，跑进这户人家。院门、房门开着，昊子就窜进去了。一个老妇人在上香。昊子荒郊野岭地亡命了这么些天，蓬头垢面，没法看了。老妇人沉稳至极，看了看昊子，像没看见昊子手里的枪，叫昊子去里屋，昊子端着枪，拿不准老太太是不是要瓮中捉鳖。外头有脚步声了，昊子顾不得了，进里屋了。里屋有后门，是个院子，昊子看见一个草垛，拱进去，把自己盖住了。老妇人就是阮桑梅，把追赶的人支走了，昊子出来了。人家救了他一命，得知恩图报，昊子鞠躬拜谢。老妇人说：“走等天黑走，现在不安全。”
阮桑梅看昊子像中国军人，这儿离战场太远，又不敢信。等知道昊子迷路了，去给昊子拿了身衣服。昊子脏的不像样了，阮桑梅叫昊子去擦洗了，把衣服换了。昊子跑傻了，脑子都懵，后来才意识到老妇人说的是中国话。一问人家，阮桑梅祖籍是广西人，越南叫安南国时，祖上越南、广西两地做生意，四九年留在越南了。吃饭时阮桑梅的女儿阮氏美回来了。昊子十八九时挺帅气的，又穿着越南服装，阮氏美愣了，以为给介绍的对相，顿时脸红了。阮桑梅说了昊子的事儿，阿美“哦”了声，没怎么吃惊。
晚上下起雨来，昊子没走成，阮桑梅叫昊子住下了，昊子想死在这儿比淋雨在野外强，就留下了。奠边府周边的越南人生活的不坏，阮桑梅包饺子，昊子会包饺子，阿美看着笑。越南男子大多不干这些活计。阮桑梅问了昊子一个问题：中国干吗打起越南来了？昊子本来都知道，阮桑梅一问，好像不好说了，可还是说了。阮桑梅是世家出身的人，上过学，和越南上层领导都有来往。阮桑梅不信，说：“边民有点儿矛盾，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举动。沟通一下就行了。”昊子不知道了。
住了几天，昊子不想走，留下又不可能留下，阮桑梅给昊子搞了张通行证，类似路条一类的东西，证明昊子是谁的亲戚。昊子还没等走，出事儿了。院子里草垛和杂物多，一条红头褐色身子的蛇出来要偷袭干活的阿美，叫昊子看见了。昊子是调皮小孩，打小就不怕蛇，跳过去就去抓。蛇反应快，发现有偷袭的，回头一口，把昊子给咬了。昊子跳起来扑蛇，阿美回身看见了。这蛇叫“七步倒”，阿美认识，叫昊子别动，说：“哥，千万别动！”喊了阮桑梅。这蛇剧毒，走七步，就在成千上万的人前头英勇牺牲了。
越南蛇多，家里都有蛇药。给昊子用了药，阿美找了个和法国佬打仗时捡的小担架，把昊子抬进去了。蛇毒不惯毛病，昊子胳膊肿了，呼吸也不得劲儿，汗出的头发都湿了。阿美不停地给昊子擦汗，给一个漂亮的越南女孩这么照应，快死了，昊子还是晕，说：“谢谢，我没事儿。…”这样不行，昊子准死。得找郎中，这就涉及到昊子的身份。阮桑梅叫阿美认昊子是表哥，从泰国来的，华裔。
村医来了，确定昊子走了两步，赶紧下了药，内服外敷。社会主义国家都差不多，革命觉悟贼高，村医起疑，回去和村主任说了，主任就想起前一阵子跑掉的那个人。什么人主任也不知道，可提高革命性，无往而不胜，主任知道。好人肯定不是，好人没跑的。监视是个好办法，就派人监视阮家。
昊子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昊子救了阿美的命，阿美感激，给昊子又擦身子又喂食物。越南打仗打的男青年少，阿美情窦初开了，有点儿喜欢上昊子了。昊子好了，三个人难免说话，监视的民兵跑回去报告了：八成是中国狗特务，会说中国话。主任愕然，他儿子这次被中国侵略军打死了，主任恨的慌，带上人包围了阮家宅邸，进去就把昊子抓了。阮桑梅和阿美说什么都没用。昊子被带到村委，捆在了宰牛用的柱子上。吓了昊子一跳的是，越南人也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昊子说了他是泰国华裔，所以会说中国话。昊子其他的就不说了，昊子是不敢说，怕漏了陷儿，牵连阮桑梅和阿美，是死也不能说的。挨揍是理所当然的，主任叫使劲儿打，棍子、皮带，昊子给打惨了。关键是他们打裤裆，这个厉害，昊子又怕又疼，嗷嗷地叫。
阮老太太有背景，没确凿证据，主任不敢把昊子打死了，也怕万一打错了。阮桑梅和阿美来要人，主任说书记回来再说。书记两天后回来的。政工干部，脑子都绕绕，书记听了昊子的事儿，就想了主意。第二天阮家人村民都叫上操场上来了，百十号人。昊子给押来了，有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浑身是血，站在那儿。队长说这人是中国的特务，给昊子个机会，叫他处死狗特务，证明自己。昊子心里发毛，看来看去，这人像中国人。一个枪手给了昊子把手枪，正是柯尔特，和昊子那把一个型号。队长说：“不杀他，你们一块儿死。”昊子熟悉这枪，分量上像没有子弹，可要枪膛里就一颗子弹，也不好说。昊子拿不准到底有没有一颗子弹，冒汗了。后来昊子断定没有，主要是那些民兵没一个拿枪瞄他的，要有子弹，八成得预防昊子打领导。昊子没办法，只能赌了，就把枪对准了那人的脑袋，给枪口对着，那人看上去不含糊。昊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那人胸部开了一枪。“砰”的一声，那人倒下了。
昊子傻眼了。是不是“空包弹”也不知道。进入越南昊子杀的人不在百十个，对昊子来说那些人是死于战场，多少都好说，这个不一样，他是刽子手了，万一是自己人，传到国内肯定麻烦了。
尽管昊子心事重重，却是被释放了。回到阮桑梅宅邸，昊子哭了。昊子担心他没法回国了。阿美的意思昊子先住段时间再说。昊子想不行他就留在越南，和阿美结婚，过一辈子拉倒。
本来挺好的计划，过了没多久，坏事儿了。有批伤员到奠边府这边来养伤，村里分了二十几个伤员，有个人是狙击手，在战场上瞄准过昊子，印象很深。还没等狙击手开枪，一发迫击炮弹先炸了，狙击手爬起来再找目标，昊子已经没了。在村里一看见昊子，狙击手就觉得昊子那个面熟，琢磨了一宿，确定昊子就是那个人，报告了受伤的排长。敌人到了腹地了，不是小事儿了，两人叽叽喳喳地分析。
昊子是不该死，至少不该这么死，他们说话时叫阿美听见了，她在伤员养护中心帮忙，赶紧跑回家去了。阮桑梅不在，昊子勤快，在扫院子呢。阿美和昊子说话的功夫，村民兵和书记、排长一行往这边来了。阿美说：“你快点走，什么事儿回头再说。快！”昊子回屋拿上自己的包从后院跑了。书记和民兵冲进来，书记说：“你表哥呢？”阿美说：“回泰国了，走了一天了。”书记示意手下搜，人没找到，搜到个纸条，是昊子写的：“我会再回来。”看这纸条，阿美的表哥像是走了。人找不到，说什么都没用，书记和民兵收队了。
奠边府繁华，像小欧洲，昊子猫了一天，决定离开。火车、汽车，昊子先去的泰国，辗转从泰国绕回了昆明。到了国内昊子找到部队说自己被炮弹炸坏了脑子，迷路了，好不容易才回来。部队得核查，昊子先回家了，等部队联系他时，战争结束了，昊子复员了。
昊子打仗打得不适应回家后的日子了，整天沉默寡言的。昊子想的最多的就是阿美，晚上做的梦要么是机枪，要么是炮弹。柯尔特叫昊子交上去了，要不半夜能放两枪。昊子指望中越和解，去越南找阿美。这样昊子整天看报纸、听广播，快成傻子了。两国是谈判和解了，可关系恢复到友好，是很多年后的事儿了。越南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昊子整天沉默寡言。后来家里催的厉害，昊子怎么也是复员军人，还立过战功，条件不坏，邻居都给昊子介绍对相，有一个还说得过去，昊子没办法，结婚了。
昊子在机修厂上班，忙里忙外，等有了小孩，别的也顾不上了。到了两千年后，昊子才知道了打越南的内幕，真都不好说什么。昊子直摇头，再有人问越战的事儿，昊子就不提了。
往事如烟，一辈子眼见要过去了，昊子坐在阮桑梅墓前很久。太阳西斜了，昊子想他这年纪了，以后应该也来不了啦，昊子鞠了三个躬离开了。昊子心神不定，意识很飘忽，就想看看当时他逃亡到阮桑梅家时走过的那片山林。进到林子里边走边看，昊子不专业，没做标记，等发现迷路了，天都黑了。昊子不是当年了，没有柯尔特了，眼神也不济，不敢在丛林里待，能叫狼吃了。昊子到处转悠，想找到来时的路。谁都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昊子不知道怎么踩到了一颗当年的老地雷，质量还真说的过去，昊子应该没往地雷上想，一抬脚，“轰”的一声，把昊子给炸死了。人都得死，没准昊子命该死在越南，这有些形而上学，就不好多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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