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阳朝着靠着客厅左边的已经黑漆漆的卧室看了一眼，便用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几乎像蚊子的嗡嗡声。他贴近儿子潘志亮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解说就不用听了，咱们说话轻点声。你妈要是看见你这么晚还在看球，她非得要我的命不可。”
说完，他起身走到靠近厨房的冰箱跟前，轻轻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厅雪花啤酒，一瓶橙汁，还有昨晚刚从超市买的一碟五香猪耳朵，一起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旁边。志亮看见有夜宵吃，顿时眼睛发亮。他伸手就抓起一块猪耳朵，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属鼠，似乎生来就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喜欢吃那些有嚼头的硬东西。
此时，电视屏幕上亮出双方的首发阵容。
“小卢卡斯怎么没首发？凯恩顶替他出场了！”潘正阳摇着头嘟哝着，眉头猛然皱了起来。他记得，上一场对阿贾克斯的半决赛第二回合，热刺在半场0:3落后的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正是小卢卡斯上演帽子戏法，将热刺带进了决赛。这一次，这位半决赛的最大功臣居然被放在了替补席，而最近两个月一直养伤的凯恩直接进了首发阵容，不禁让正阳大惑不解。凯恩作为目前球队的头号射手，伤愈后就在决赛中首发，是否能发挥出状态完全不可知。“ 波切蒂诺在做一场豪赌。”
比赛开始不到两分钟，利物浦的边锋马内在热刺的禁区造成对方西索科手球犯规，裁判当即判罚了点球。潘正阳心里咯噔了一下，热刺开局不利啊。萨拉赫主罚点球命中，利物1:0，早早的取得领先。正阳双手使劲搓着脸，转头看着志亮，以一种解说员的口气说道：
“这么早比分落后，热刺需要尽快进球，不然，比赛越往后，落后的球队会越来越急，还会给对方反击的机会。”
志亮嘴里嚼着猪耳朵，一手拿着盛有橙汁的杯子，若无其事的眨了眨小眼睛：“一场比赛不是90分钟吗？后面还有很多时间啊。”
“你说的也是，总比快结束的时候丢球好。”正阳一边说着，好像也在安慰自己：后面加上伤停补时，至少还有90分钟，我何必那么心急呢？他的脑子里想象着孙兴慜能够挺身而出，连扳两球逆转对手夺冠的可能。
“唉呀，阿里的这个头球可惜了，……，他这个赛季好像完全找不到进球的感觉，射门总是没有自信，……” 正阳小声嘀咕着，一边拿起打把瓶里的雪花啤酒倒在自己的玻璃杯里，随后像吸尘器一样，把杯里浮起的泡沫吸进嘴里，慢慢的呷了一口底下清凉的啤酒液。
“啊，孙兴慜，要单刀了，……，哎呀，被断了啊，他应该向右边扯开空档的，这球丢得太不应该了，……。” 正值上半场即将结束，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刚刚喝下去，正阳的脸色有点激动的发红。他记得几个月前热刺对切尔西的英超联赛，孙兴慜狂突50米，连过儒尼尼奥和路易斯后破门得分。如果在这次决赛中再次上演这种一条龙破门该多好啊！毕竟在欧冠决赛这样的大赛，球员的心态也会很不一样，动作也会因为紧张和急躁而变形。正阳正准备向儿子描述一番孙兴慜上一次的精彩进球，转头向左边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志亮已经把头歪在后面沙发的靠垫上睡着了。
“小家伙，还是等你大了再陪我一起看球吧。”正阳轻声的自言自语着。趁着中场休息，他双手把儿子从沙发上抱了起来，蹑手蹑脚的走进孩子的卧室。小家伙体重很轻，正阳感觉就像拖起一个小沙袋，小脑袋向下轻轻耷拉着，嘴角上还有刚刚吃过的猪耳朵的油渍。两条腿活像两根修长而瘦削的树枝，搭在正阳的胳膊上，形成一个锐角。这孩子太瘦了，平时吃饭又挑食，以后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踢球合不合适？正阳在周末也抽空带孩子去附近的大学操场上踢球，即使作为一项运动，能靠踢球锻炼体魄也是好的，但要说向职业球员发展，他万万不敢想。孙兴慜的父亲是职业球员，所以可以手把手培养两个儿子，而潘正阳自己只是一个球迷而已，他上大学时虽然也常踢球，但是水平差到连院队都进不去。他这水平要带孩子练球实在是勉为其难，还容易把孩子带歪了。
莫不如给儿子找个足球训练班？
把孩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回到了客厅，此时电视屏幕上播放着赞助商的广告。他坐回到沙发上，头靠着沙发垫，闭着眼睛，想短暂的休息一下。
下半场会怎么样呢？还剩下45分钟，热刺能扳平吗？
今天孙兴慜的状态很一般啊。潘正阳不禁想起几年前同样在欧冠决赛中首发的韩国人朴智星，那一场曼联对巴萨，朴智星没能有效遏制梅西的进攻，在进攻端也缺乏效率，下半场开场不久就被早早地换下场。难道这一次，孙兴慜也会像他的韩国同胞一样不走运吗？
凯恩不在时，孙兴慜是热刺的第一攻击手，在目前最需要进球的局面下，主教练断然不会换下孙兴慜。凯恩的到来，并没有给球队立竿见影的帮助，上半场他几乎没有一次射门，没有突破。也许用卢卡斯换下凯恩会更好。不过，按照波切蒂诺激进冒险的性格，他更可能会选择增加前锋，而不是同样位置的人员替换。估计卢卡斯和高个子中锋略伦特都会上场。
恍惚之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巨大的球场，孙兴慜在对方前场接到队友埃里克森的直塞球，不停球就直接用左脚外脚背凌空抽射，球直挂死角，1:1。孙兴慜向角旗方向高速滑跪，向球场外欢呼的本方球迷激情的咆哮着。队友们跑过来，迅速把他压在身下，垒起了一堆人山。亚洲球员在欧冠决赛中第一次实现了进球的创举。几分钟后，又是孙兴慜连续突破对方对方多名球员的防守，最后晃过范迪克，一脚大力射门，2:1。热刺赢得了欧冠冠军，孙兴慜梅开二度，成为本场比赛的最佳球员。
正阳感觉自己就在球场的观众席，真真切切的听到全场热刺球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不断的呼喊着孙兴慜的名字。孙兴慜在周围队友的簇拥下捧起了代表欧洲俱乐部最高荣誉的大耳朵杯。他打破了多项亚洲记录，这是亚洲球员第一次在欧冠决赛中获得进球，并且第一次在首发出场的情况下获得欧冠冠军，……
“醒一醒，起来了。” 好像从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妻子的声音。“都快8点了，你怎么在这儿睡啊，电视也没关。又看球了吧？……”
正阳睁开眼睛时，妻子单莉嘉像忙碌的蚂蚁一样在几个屋子之间进进出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志亮，你也醒醒，别睡了，吃完早饭还得上课呢。”
难道刚才一直在做梦？那比赛结果呢？潘正阳的心里突突的跳着，怀着期望出现奇迹的心情，他快地步走进自己的卧室，那里有他的手机。他解开密码锁，打开手机上的新闻，忐忑不安而又急切地想知道昨晚比赛的结果。是热刺逆转夺冠，还是利物浦获胜？
厨房的锅里飘来的馄钝的香味此刻已经先他一步飘进了卧室，绕着他的鼻孔打了几转，又像被哪里的风吹散一般，很快飘到了别处。窗帘已经拉开，早起的太阳躲在对面写字楼的后面在窗玻璃上像一团火焰一般闪烁。不知谁家阳台上的鸽子在不远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而缓慢的叫声。
新闻标题很扎眼：萨拉赫点射，奥莉吉进球，利物浦2:0击败热刺获得队史第五座欧冠冠军。正阳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也许是因为凌晨看球的关系，再加上自己支持的热刺没能夺冠，潘正阳的眼圈有些发红，脑子像灌进了一堆混凝土一样昏昏沉沉，胸口发闷，像有一团棉花堵在里面。妻子煮好热腾腾的馄钝，他吃进嘴里也感觉不到什么滋味。
孙兴慜没能成为他梦想中在决赛进球或者首发夺冠的亚洲人。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会不会有中国球员登上欧冠决赛的舞台，打破这个瓶颈呢？
毫无疑问，亚洲足球与欧美的差距像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横亘在眼前，遥不可及。一个人口只有417万的欧洲小国克罗地亚，最近几年都有球员获得过欧冠冠军，他们的国家队甚至还赢得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的亚军。相比之下，占世界人口60%的亚洲和占世界人口21%的中国却仍在低水平的泥潭长期徘徊。可见一国、乃至一个大洲的足球水平与其人口总量毫无关系。就好比撒哈拉沙漠再大，其西红柿的产量也无法与一个乡镇的蔬菜大棚相比。
关键在于足球的土壤，与欧洲相比，中国的足球土壤还是过于贫瘠了。正阳记得自己去英国出差的时候，他所遇到的几乎每一位英国人都是某某足球俱乐部的球迷。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俱乐部往往都不是大家熟知的豪门。一次做出租车，他与司机刚聊起足球，那位司机就很自豪的自称为西汉姆联队的球迷。那是一家位于伦敦的英超球队，长期位于中游，有的赛季还要为保级而苦战。在伦敦这个拥有切尔西、阿森纳等多家豪门的大都市，西汉姆这家普通的球会也不乏数万的球迷。
每一次国家队成绩不好，就有很多人跳起来骂足协不作为，骂球员水平差，骂他们不卖力，同时不忘拿近邻日韩的骄人战绩讽刺和挖苦中国足球。很多人都谈到青训的重要性，但是，当前最基本的问题是，中国人口虽多，究竟有多少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足球学校，坚持要把他们培养成职业球员呢？中国能出现孙雄正（孙兴慜的父亲）这样的家长吗？
这一天的上午，潘志亮在上学而思数学课的时候，正阳照例作为旁听的家长坐在教室的后排。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眼镜的年轻男老师在黑板前一边写，一边眉飞色舞的讲解鸡兔同笼问题。老师大概二十刚出头的年纪，皮肤白净，说话的声音像牛奶中搅拌了一勺蜂蜜那样有一种甜丝丝的温柔，言谈中常不拘泥于数学本身，会时不时插入几个笑话，引得学生笑声不断。他是志亮所上的几个课外课中最喜欢的老师之一。
教室的前面几排坐满了二十多个稚气的学生，高矮胖瘦、男生女生一应俱全。潘志亮坐在第一排靠近窗口的位置，他的身材矮小瘦弱，黝黑的小脸好像敷了一层淡淡的巧克力。他坐在这群孩子里头，就像沙滩中无名的小沙粒。教室里有几个孩子已经早早的戴上了眼镜，只是看不出有多少度，从他们写字的时候那重重的低下头，小脸袋几乎贴在练习本的样子来看，估计近视加重只是时间问题。正阳右前方坐着一个个子高高的，面容清瘦的小女孩，她那浅蓝色镜框后面宽宽的镜脚上贴着一朵红色紫荆花瓣的图案，在黑色马尾辫中分出的一小缕黑色发丝的映衬下甚是可爱。
包括正阳在内，教室的后排坐着很多家长，人数大体上与学生数成一比一的关系。也有的是孩子的父母一起来的，两口子每个人戴着一只耳塞，津津有味的在看着一个大屏手机上热播的电视剧；更多的家长像认真的小学生，每个人拧着眉毛，神态严肃的一边听课，一边在硕大的记事本上做着课堂笔记；正阳还注意到一位男家长，也许晚上没有睡好，在教室最后排靠近墙角的书桌上趴着睡着觉，他昨晚也熬夜看球了吗？正阳不禁猜测着。
该给孩子找个训练班了。正阳打开手机，用百度上输入“少年足球培训”，“青马足球”，“腾飞足球”等等名字的足球训练机构在结果栏中依次浮现，里面都说是有专业的教练任教，看得他眼花缭乱。平时没注意，原来目前足球学校也不少啊，尤其是在作为首都的北京，这些培训学校似乎多如牛毛，让他一时产生选择困难。这里面有的足球学校与中超国安俱乐部有合作关系，还有一家是挂着欧洲一家顶级俱乐部的名字，还有一家叫做“太空翼足球学校”，估计是借用了日本著名足球漫画中的主人公“大空翼”，不禁让人心生向往。他选了两家自认为比较靠谱的机构，在主页上提交了信息。他打算了解下情况后带孩子去现场看一看教练和训练环境。另外一点，也是他顾虑最大的，训练的时间会不会与现有的课外班冲突。现在的语文，数学和英语的课外课已经在在周六和周日分别占据了各自的时间据点，剩下的一些时间能跟足球课时间吻合还好，否则就很麻烦，因为要在合适的时间找到合适的老师很不容易，调课往往意味着换老师，对于选择老师一向苛刻挑剔的妻子而言绝非易事。
妻子一向反对孩子练足球，她的理由很简单，中国足球水平本来就很差，孩子就算练足球也就能去当毫无意义的分母，到头还是要靠名牌大学的学历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生存下来。
“你看了那么多年的足球有什么用，在公司里还不是小小的部门经理？都干了十多年，连个合伙人的影子也指望不上。” 对于时常熬夜看球的正阳，妻子喜欢把问题上升到职业发展的层面上来。他心里发堵，又感觉无可奈何。他对公司事务的热情远不如足球比赛。他可以对欧洲顶级俱乐部和球星辉煌的历史如数家珍，但作为通信行业的产品经理，却时常记不住本公司众多基站型号的详细配置。如果去英国出差，他最关注的不是如何筹划在英国电信开发中心的的试验网，而是想着如何去曼彻斯特，在曼联的主场老特拉福德看一场英超联赛。
他记得经济学家斯蒂文·兰斯博格曾说：
“ 千万不要在你没有兴趣的领域追求成功，因为你得跟那些真有兴趣的人竞争。你没有兴趣，你怎么斗得过人家？人家那些有兴趣的人，他们在自己有兴趣的领域里面都是疯子。”
正阳知道自己目前从事的通信行业绝非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只是当初研究生毕业时，因为难以抵挡通信行业高薪的诱惑，靠着在面试官面前用流利的英文介绍自己的研究生课题，获得了一家世界首屈一指的美资通信公司的聘书。从此，他就像在洪流中身不由己的鸭子，靠着一种惯性，不知不觉中度过了长达十多年的通信生涯。这些年来，他亲眼目睹了身边很多疯子似的同事，他们通过卓越的贡献获得了高速的晋升，而自己像湖中心原地转着圈的竹筏，经历过痛苦和失落，也有过一些不公的愤懑，终于发现，自己在这个并非真正适合，并非真正喜欢的赛道上居然虚度了十多年的光阴。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像锅里炒的豆子，打断了正阳的思绪。志亮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了过来。
“爸爸，你居然没做笔记啊。”
“儿子，你想踢球吗？” 正阳避开儿子玩笑似的质问，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当然想啊！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最喜欢踢球了！”志亮眼神中透出亮光，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圣诞礼物。但很快，他耷拉着头，站在正阳的桌子旁边，右手搓着磨成弧形的桌角。“就是现在老有课，哪有时间踢球啊？”
“如果我给你找个足球训练班，你愿意去学吗？”
“真的！？” 志亮的眼睛睁得老大，直直的锁定父亲的目光，好像要从中挖掘是否有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真的。” 正阳的回答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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