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户高的钟楼发出古老的声音,晚饭时间刚过,无聊地晚自习就匆忙地开始了。我背着书包不情愿地又坐进了那个像监狱一样狭小坚硬的座位。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了,教室里的日光灯也不是很亮,像是地下铁站的亮度。
“寒近前同学,有你的来信。”我刚落座,班主任的声音就毫无情感地传入我是耳朵。说真的,我刚吃完晚饭还属于消化状态,这样的声音是很不利的。
我们的班主任姓刘,叫刘跳海。当然他的真名并不叫这个,但是我们都习惯叫他刘跳海,听起来很青春莽撞的名字。
“我再喊一遍,寒近前同学,有你的来信。”刘跳海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我刚刚在打瞌睡,哈欠一下子就断了,我连忙结巴着回答:“到、到。”
他极不满意地看着我,“才高一就整天哈欠连天的!”作为回应,我也极不满意地从他手里拿来我的信。明明他自己看起来更加拖拖拉拉的,原本那句“老师,您要是感兴趣就先替我拆开看看,如果不感兴趣,就请爽快点给我”还是被我憋了回去。
其实我并不怕刘跳海,但是太任性的行为还是不要那么张扬比较好。
让我觉得讽刺的是,刘跳海自己愤愤地抱臂站在那,却不知道其实我对自己手中的信更感兴趣一些。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有什么会给自己写信的人,所以我折开信封封口时是惴惴不安的。我看到信角显现出两天前的日期,再把信纸抽出一些,寄信人的名字终于露了出来,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夏天。
我有些震惊,刚刚在拉面屋遇到的夏天温和的模样又出现在潜意识里,大脑快速地推理出:如果夏天不说谎的话这是他两天之前就写好的信。所以说,今天晚上的相遇应该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太蠢了,我太蠢了,我这样想着。
我准备给三淳一个眼神,三淳坐得离我很远,不过正好她也一直观察着我拿到信后的一举一动。我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信的内容和她预想的差不多,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准确地在想什么。
“喂,寒近前,这是什么东西呀?”同桌阴魂不散地在我耳边突然神叨叨地说。
“啊...!吓我一跳!居然偷看...”
同桌神秘兮兮地靠近慌张的我,用手遮着半边脸低声地附道:“该不会...是哪个女生给你写的情书吧?”
“才不是!”我立刻否定,他的呼气声让我觉得耳朵痒痒。
同桌没轻没重地锤了我的胳膊,“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容易被吓到啊!”他才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使劲呢,事实上真的很痛。
不过刘跳海听到我们这边的打闹声,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同桌立马就乖了。
我对于他的玩笑尴尬而敷衍地撇了撇嘴,顺带悄悄摸了摸受到重锤的胳膊。其实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收到的是女孩子的情书,自己会做出什么表情。
我把自己写好的数学作业丢给同桌,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发走了。于是自己打开了信封,其实我并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是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信是非常私人的东西,这种感受远比对于手机短信什么的更强烈。
这是写给我和三淳两个人的信,刘跳海却只念了我的名字。
我缓缓地读下去,在一些礼貌地问候语以后,信中写道:「我猜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封信的确是这个日期的时候写的。我早就料到自己今天一时半会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所以特意附了信。」
「写这封信的原因是一件事要拜托你们,请今天晚上九点钟到田户国立高中的钟楼下,我会等你们的。」
我甚至对自己的深信不疑感到有些不解了,但的确几乎不带一点犹豫的,我完全相信了和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孩的约定。
其实九点对这个城市来说是个不早的时间了,不过好巧不巧恰好是我们晚自习结束的时间。作为住校生,我并不急着回宿舍,所以我认为自己可以赴约。
我回过神来,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教室里同学们全部在安静地写作业,同桌也奋笔疾书,而我的数学作业本竟然已经乖乖地躺在我的桌上,刘跳海似乎也离开了。
于是我赶紧不好意思地请求座位和我隔了一个走廊的鱼果同学的帮忙,想要把信纸传给三淳,以尽快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她。鱼果头也不抬地就伸出左手来接,右手还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
只是就在这时,我的脑袋突然被重重地一击,我的触觉告诉我这大概是用手掌侧面从后方偷袭的。我感觉事情不妙,果然——刘跳海一直在我身后紧紧地盯着我,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我倒要看看你们一天天的搞什么名堂!”刘跳海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了,强行冷静下来说:“鱼果同学,请把寒近前同学给你的东西交给我。”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看向我这里。
“做不到,老师。”鱼果攥紧了信封。
“是你的吗?”“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不能把它交给我?”
鱼果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是我的,我就给您了。正因为这不是我的,我才不能给您。”这句话带着她极其自信的尾音,而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非常急促。
我是真的没想到。
刘跳海被一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班里看到他这样子哄堂大笑,他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好用他所剩无几的威严欺负我这种毫不擅长顶嘴的学生。
“自己交代,纸是传给谁的!”
“三淳。是我要传的。”
“呵,这时候倒是挺团结嘛?”刘跳海像是发布命令一般地大声说:“三淳!晚自习结束后到我办公室来!”然后背着手假装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我愣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刚刚的那句话实在是太酷了,没想到结局却这样莫名其妙。看着教室那头三淳投来的疑惑的目光,我赶紧双手合拢地不停点头表示抱歉。她假装生气地向我摆摆手,但大概并不是想要原谅我的意思吧。
鱼果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写她的作业,只是对我撂下狠话:“下次传纸条一个脑袋一张。”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我保护好自己的脑袋。我只好一面感激涕零地道谢。
其实我们从被分到一个班开始到现在几乎没什么交集。鱼果是很强硬的女孩子,我们之间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的对话也基本上都和今天的差不多。
但我还是找不到她今天帮我的理由。
当九点的钟声响起,我马上离开座位把信纸给三淳看,她读完了信,假装带着无语的表情看着一本正经的我。
可是估计今天刘跳海的事情三淳是躲不过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叫三淳去谈话,但不得不说,这件事情全错在我。
“今天真是对不起啊...”
“没关系,刘跳海的事情交给我好了。这时候小寒应该去努力拯救世界才对!”
“别这样,我会更有罪恶感的。”
她半开玩笑地眨了一下眼睛说:“好喔!那算我成功了。”
三淳真的很想得开,我们道别后她丝毫不理亏地走向了刘跳海办公室的方向,连每一步的脚跟都带着亮闪闪的气场,在我看来就是勇者一样光芒四射的存在。
不过无论情况如何变动,我都不可以放人家的鸽子,这么想着的我,像是疯了一样。
我走下教学楼的楼梯,甚至忘记了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外面的天空呈现出城市灯光映照的绛紫色,教学楼好像比在阳光下的时候看起来更温柔一些。
我的脚步单调而独立地响着。
将要走向了钟楼方向的我,居然像收到女孩子的情书一样,面对将要见面的夏天,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果然,一个还有些面生的男孩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夏天。他双手插着口袋等待似地四处望着,看到我来了,愉快地向我招手。几缕碎发在他额前被吹得有些乱,但他的笑颜明朗安静。
这时我看到了他关节处微微发红的小腿,夏天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灵动。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说。
“辛苦了!其实只要你愿意来什么时候都不会晚的。”夏天抿着嘴青涩地笑起来,“这一次我可以叫你小寒了吗?”
说这些话时他的耳朵居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红色。只是我的回答让我自己都觉得冷漠,因为我傻傻地说:“没关系,随便喊什么都行。”我甚至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
他愉快地打开了他的手掌,我看到他手心里有一片亮晶晶的物件,闪着神秘的金属光泽,“这是钟楼塔顶的钥匙。”
他回眸向我聪明地勾了勾唇角,转身把钥匙插进了钟楼大门的锁孔,门吱呀一声脆响,缓缓地被打开了。
“那么小寒,就请跟我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田户高的钟楼里,这句话听起来很是奇怪,因为里面像是储物间一样潮湿的地方,没什么理由也不允许进入才对。但当夏天熟练地拉下楼灯后,我才第一次看到这每天不厌其烦地在耳边敲打的大钟的内部构造——是缓慢狭窄地上升到塔顶的螺旋形楼梯,钟楼并不高,但楼梯看起来好长好长。
我先小心地探进半个身子,然后循着夏天的脚步开始拾级而上,我就低着头看着脚下灰色的台阶走着走着,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地问道:“夏天怎么会有我们学校的钥匙?”
他刚开始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听到我的问题后有些好笑地回过头笑着说:“我曾经也是这里的国中生呀。”
“我以为你是另一个世界的。”
“原来在你看来我们的距离这么远。”
听见他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没有,没有这种事。”
夏天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少年,但他看起来的确不如自己普通,他的眼里一切事情总是剩下温柔,眼波流转间却似乎又带着什么我这种普通人无从知晓的事情。
夏天乖巧地走在我的前面,明明作为哥哥的他却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但看着他薄薄的一片的影子映在潮湿的墙壁上,我突然觉得特别心安。
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在夏天面前喊了他的姓名:“夏天——”我的尾音有些颤抖,快速思考着一个衔接的问题,“我们马上要去哪里?”
夏天听到我的呼唤后,回头看着我的眼睛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眼睫弯弯地笑着说:“钟楼里的一个地方。”
后来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有些单调了,我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努力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话题。
冗长的寂静后,少年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小寒要保护好三淳和自己,”夏天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上次就发生了不好的情况,总是有人跟踪过来做危险的事情。”
“这么做的目的是?”
“种下梦雏。”
我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没想到他也停了下来,让我差点一头撞向他。
不过他估计早就料到我要继续问下去,于是很顺畅地解释说:“他们是猎梦人,像织梦人一样同样拥有组织。他们的目的是把梦雏种在人们的手腕里,以窃取目标对象的记忆和梦境。”
“不过他们的手段有时比我说的恶劣得多了。织梦人组织一直在与他们对抗,因为这些事情总是会发展为不可挽回的伤害。”
这是我头一次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笑意。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因为他说这些话时背影显得很沉默,似乎藏着一些除了温柔以外的复杂情感。
“那他们好像对三淳对梦境很感兴趣。”只是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我就敏锐地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受到楼梯洞这个根本不该有风源的地方起风了。
“现在要站稳一点,”夏天终于回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旁边的台阶就要掉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时间去想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四周的台阶的确开始往下掉了,我站的那一小截台阶却很稳固地定在那里。而身旁缺少的台阶原本处于的地方变得开阔,不再局限于狭窄的钟楼。
一切都很平缓地归于平静。渐渐地,塔顶也消失了,显现出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豆绿色的天空。
星町胶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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