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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奧多尔.米哈伊洛維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過橋時已是三點。橫濱午後下起了細雨,天色昏暗的恍若清晨,灰色的天幕下,遠方的摩天輪被朦朧雨幕所籠罩。陡然將下來的氣溫讓費奧多尔拉緊了斗篷,他稍微加快腳步走向橋的另一端,遠遠瞥見彼方站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偵探社或是港口黑手黨,費奧多尔想。他聽見水花濺起的聲響,一柄黑傘湊到他的身邊。
「沒想到您那麼閑,太宰治先生。」
「瞧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要跳河。」太宰已坐到了扶手上,他的上身刻意往前傾,望了眼底下幽暗的河水。他回過頭對費奧多尔露出了愉快得過分的笑容。
「您儘管跳吧,我不攔著您。」費奧多尔報以嘲諷似的微笑,「莫非您还需要人幫一把?」
「一個人去死未免太過寂寞,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与我一同殉情可好?」
「太宰。」
「不驚訝我知道你在這?」太宰轉身跳上橋面,他濺起的水花讓費奧多尔後退了一步。
「總是有人告密⋯⋯⋯」費奧多尔停頓了會,「他會為此後悔的。」
「很遺憾時間沒有讓你變得更寬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而時間讓您變得更莽撞了,太宰先生。竟然親身犯險來見敵方首領,您就不害怕這情報是個陷阱?」費奧多爾從傘下對他投以冷漠的一瞥。
「你怎知道我沒有安排什麼後手呢,偵探社可有不少傑出的異能者。」太宰隨口說著似真似假的話,手搭上費奧多尔的肩頭,「不找個地方坐坐嗎?還是死屋之鼠連这點經費也沒有?」
刺探情報或引開注意力?費奧多爾琢磨了下太宰的目的,無論如何,眼下看來太宰並非不懷好意。
「偵探社員已經落魄到需要邀敵人共飲了嗎?」費奧多尔回道,「您要是對酒量有信心的話就跟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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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內煙霧瀰漫,費奧多尔喜愛此處或多或少是因為这讓他想起聖彼得堡的酒館。这異鄉人熟悉地向酒保要求一個單獨的包廂,太宰罕見的沈默跟著他。
兩人的酒皆端上來後,費奧多尔將手交疊在面前,開口說道:「彼此套話的伎倆你我都厭倦了。」他從斗篷裡拿出副撲克牌,將它攤開在桌上,「不如這樣,我們用最簡單的猜大小,一次勝利換一個問題如何?」
「有趣。」太宰眯起眼望向他,「不管怎樣我是不虧的⋯成交。」
費奧多尔洗練地將那副牌順了一次,將鬼牌抽了出來扔在桌上,兩幅微笑的小丑落在他的左右。
他放上三張蓋著的牌:「太宰先生,我想規則您是知道的⋯⋯就不需我多加說明了。我們以七為基準吧,三張一次下注。您押大还是小?」
「頭一張押大,剩下兩張押小。」太宰隨意地說道。
「那麼我就押与您相反的了。」費奧多尔的指尖搭上牌面。那是雙賭徒的手,擅長玩弄撲克牌与骰子,習於因為輪盤的轉動而神經質的輕顫。太宰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費奧多尔的手指,鑑於他并不怎麼樣的信用,这倒是情有可原。
費奧多爾愉快地瞇起眼。他最喜愛結果揭曉的時刻,瞬間的狂喜與失望一次次將他帶回賭桌前。
他猛地將牌翻了過來。
「黑桃K。」費奧多爾將牌在太宰眼前晃了下,「是您贏了⋯⋯提出您的問題吧。」
太宰拿起那張牌,懶散將手交叉在胸前,往沙發椅裡陷進去了幾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為何要毀滅所有的異能者?他們并不比任何人更清白或有罪,您是個何等的一位法官,竟能將一群毫不相似的人定罪?」
「我從未試圖評價他們的道德標準。你那天真的男孩与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在我眼中並無差別,他們唯一的罪便是身為異能者。」
「我曾聽人形容異能是天賦或詛咒,然而我從未聽過將之視為罪孽⋯⋯人會責備一把利刃嗎?持有超乎常理的能力並非罪過。」太宰的神情罕見的正經,他放下酒杯凝視費奧多尔,「你在否定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管是詛咒或賜福,這天賦是你的一部分。沒有它你不會站在這裡。」
「我寧願如此。」費奧多尔平靜地回道 ,「我們談論的是有自主意志,能站上法庭的人。這世界被你們——不,我們的喜怒左右,你清楚異能者能做到的事,人類世界無法承擔這風險。」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是自己理想的狂信者。仔細回顧你走過的道路,除了毀滅什麼也沒留下。屍體,這就是你的正義帶來的。」
「這將會值得,太宰先生。罪人必須受到制裁,而那些無辜者的死是必要之惡。」費奧多爾面不改色,他以像要求再點杯酒一樣的語氣解釋數百人的死亡,「您知道,總有人要做點什麼。」
「你一個人的宗教審判已走得太遠。」太宰像是徹底的失去了興趣,「天才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我很確定你在哪邊…或者這是某種信仰?」
費奧多尔注意到這是第二個問題。縱使他并沒有回答的必要,这誤解仍娛樂了他:「信仰?不,盲信必須放在正義之後,神祉并不存在,我信奉的是其他原則。」
「親愛的無神論者,或多或少我認同你的觀點:神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地獄,我們身處其中的地獄。」晦暗的燈光在太宰的臉上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不錯,我們都背著十字架獨行在這世上……然而這並沒有什麼不好。」
「你瘋狂的程度遠超我的想像,俄狄浦斯的狂言也不過如此⋯⋯」Amor fati(對命運的愛),費奧多尔想。这不斷說著尋死的人對命運反倒有著異常的熱愛,苦難讓他真正的活著,「無論如何,在这話題我們談得夠了,太宰先生。我們都是固執的人,再爭辯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太宰將手放上中間那張牌,他試探性的望了費奧多尔一眼,將它翻了過來:「方塊九。好吧,這次是你的機會了,陀氏。」他做作地嘆氣。
「多幸運啊。那麼,您準備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这得看你問什麼。港口黑手黨的機密倒是可以全告訴你。」
「我對那沒興趣。太宰先生,我們比您想像的更相近⋯⋯」
「不,我們截然不同。」費奧多尔被太宰打斷,他毫不留情地否定道。
「⋯这我得承認,您与我用同樣的方式思考,但您確無望的將自己投入⋯⋯怎麼說,救人的道路上。」他察覺太宰細微的僵硬,因此滿意的笑了起來,「為什麼?」
太宰面無表情,他沈默了會才開口:「你是在逼我說出一些本不適合付諸言詞的事。」
「这就是这遊戲的目的。瞧言語多能傷人啊,太宰先生。說者与聽者皆然。」
「……曾經有個人告訴我:『走上救人的道路。』,他是個非常堅定的好人,該好好過完一輩子的那種⋯⋯我跟他,还有另外一個人曾經是朋友。」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像吐出什麼苦澀的東西一樣說出『曾經』兩個字。太宰更接近与獨白而非對他說話,某種赤裸的情緒從他的字句裡滲了出來。他的言詞是笨拙的,只有最樸拙的話能表達他的感情。
徹底的懷疑論者往往會靠向最堅定的那個人,費奧多尔想。他從法國異能收容機構得知的情報裡有著關於mimic事件的詳細紀錄,包過那對注定死於彼此之手的異能者。
「然後事情發生了。」太宰停了下來低笑道,「總是這樣,『然後事情就發生了』。他為了根本不值得的人付出生命,不,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或許這是他一個人的復仇⋯⋯」太宰的聲音益發低了下來,最終歸於沈默。
那像是某種剖白,費奧多尔思忖他的敵人是否有對誰說過這事。
「多好的故事。」費奧多尔誇張地說道,他沒有費心掩飾惡意。太宰不悅的望了他一眼,費奧多尔繼續說了下去,「一條人命便能讓您轉變,您所尋求的意義未免太廉價⋯⋯」
「陀氏。」
他想激怒太宰,而他確實成功了。在費奧多尔意識到前,金屬冰涼的觸感已貼在他的喉頭。太宰手中的匕首抵在他的頸部,刀鋒在皮膚上劃出淺淡紅痕,他的另一只手緊緊握住費奧多尔的右手,以『人間失格』阻止他發動異能。費奧多尔一根手指也沒動,他對上太宰的眼睛。
「您打算殺了我?」他問,語氣幾乎是愉快的。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歪曲的笑容,那張深嵌在蒼白面孔上的眼睛像患了熱病的人一樣灼灼發亮。生死邊緣最能使他興奮,費奧多尔的行動總是過度的,这體現在他過分的賭癮与對疼痛的渴求。他的生命是瞬間的激情与狂熱,若不是全有便是全無;他不滿足於凝視深淵,而是要站到它的邊上,甚至要試探著踏出腳步。
太宰嘲弄地吻上他的手,舌尖舔拭過滲血的指尖:「黑客技術、協力者、異能⋯⋯除去了這些的你什麼也不是,陀氏。現在該輪到我問問題了:你喜歡怎樣的死法呢?」
「如果是您的話,應該會選殉情而死吧。」一柄槍口抵上太宰的腹部,他瞬間屏住了呼吸。費奧多尔嘲弄地一笑。他故作無力的戲演得太久,自己都要覺得厭煩:「您太過大意了,太宰先生。」
他們就这樣僵持著,軀體貼在一起,緊握著彼此的手,太宰与他的鼻尖幾乎相觸,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与溫度,濡濕太宰外套的雨水也染濕了他。這段互相折磨的關係的本質約莫如此,桌面上親密如愛人,桌面下是匕首与槍支。室內悄然,屋外傳來隱約雨聲。
費奧多尔像是沒意識到貼在他頸子上的刀鋒般掙脫太宰的手,漫不經心地翻開最後一張牌。
「紅心A。您運氣真好啊,太宰先生。不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嗎?」
太宰久久地凝視他,刀鋒微微壓入費奧多尔的皮膚,一滴血滲了出來。末了他笑了起來:「遊戲還是得玩完,費佳。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您不是早已知道了麼。」費奧多尔佯裝失望,「滌清这世界的罪孽。」
他們之間只有刀鋒數寸的距離,太宰的眼睛裡反映出他的面孔:「得到萬能的書、制裁罪人⋯⋯在這一切的最後,你想獲得的到底是什麼,費佳?这對你個人有什麼意義?」
他們的距離實在太近,費奧多爾說不出太宰眼裡的情緒是他的錯覺或確有其事,或許那只是煙霧与悶熱的空氣造成的,也或許是因為酒精、鮮血、或其他的什麼。他們都是這樣的人--恨是扭曲的愛,而愛是至極的恨。
賭徒的個性刻在費奧多尔的血脈裡,他不吝於以自己當成賭注。
「也许我想要的不只這些。」他說。那句话悬浮在他们之间,像是昭示着某种远远超乎敌对关系的可能,沒說出口的已足夠清楚。
太宰的眼眨了下,他鬆開了抵在費奧多爾頸上的匕首。他的眼底是隱晦的邀請,費奧多爾喜歡這種形式的慾望表現。
費奧多爾的嘴脣貼上太宰的,輕柔、試探性的觸碰很快成為失控的親吻,太宰以同樣的粗暴回應,他的動作毫無技巧可言,帶著介於仇恨与迷戀間的複雜情緒。兩具肉體在昏暗燈下起伏,沈沒在彼此之間。費奧多尔的手勾著太宰的背,在親吻的間隙間喘息。
侵占我,用你的热唇;审问我,用你的夜眼…(1.)
太宰的經驗與技巧均佔優勢,所有思緒從費奧多爾的腦中消失,他仰著頭索求更多的觸碰,這對死敵交換酒精氣味的親吻,對彼此呢喃愛語,心知肚明有多少是逢場作戲。費奧多爾享受於這純粹的快感,聖徒的思想与最卑賤者的欲求同時存在在他的心靈裡,他厭惡肉體的享樂,又深深地渴求著它。誰能想到这麼一個無情的裁判官心底有著卡拉马佐夫式的欲望?
「你會說这也是罪吧,費佳。」太宰在他的耳邊笑道。他們仍然緊貼著彼此,匕首与槍支都扔在了一旁。太宰的手放在他的頸子上,那道細長的創口已停止滲血,碰上去一陣疼痛。費奧多爾因為痛楚而露出微笑。
「得了,安靜點,太宰先生。您的嘴能做更有用的事。」費奧多爾起身整理自己的衣物。若徑直走出去,酒館老闆會以為我們在他的包廂裡做了什麼啊。他自嘲地想。
太宰坐回他的位置,一口飲盡殘酒。他的語氣聽上去是單純的好奇:「費佳,如果沒有萬能的書,你會親手達成目標嗎?我真想目睹你會為了這目標犧牲多少,你最後走到的終點為何。」
「那麼便見證罷。」費奧多尔平靜回答。太宰選擇不走上他的道路,但他們的命運必將緊密相連。
「與其殉身於無望的理想,不如与我一同殉情吧。」太宰站起身走到門邊,回頭對費奧多爾調笑道。
「太宰。」
「玩笑而已。但我的警告是認真的,建議你多少考慮一下:你沒有戰勝我們的希望。」他斂容正色道。
費奧多尔只是微笑,他啜飲著杯中一指寬的伏特加:「您太有自信了,再怎樣高大的巨人都會被成群的老鼠淹沒。」
「那麼就是戰爭了。我很遺憾必須与你為敵。」從太宰輕佻的語氣裡絲毫聽不出遺憾之意。他推門而出,留下費奧多爾獨自坐在包廂中。
1.聶魯達《愛情的十四行詩之一》
我知道聶魯達很出戲,但是這段我真的想不出來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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