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烔
当你老了
前天去急诊见习，病房里躺着的都是老人，他们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管道，呼吸都得依靠机器完成，他们都闭着眼睛，不说话。
进病房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躺着的侧脸，竟有一瞬间的错觉，想起了当初爷爷病重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鼻子一酸，瞬间湿了眼眶。
见习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两位病人的病情，说到第二位的时候，我才得知那位老爷爷已经九十三岁了。
我看到了他脖颈间的气管插管，鼻子中下了两条管道：一道胃管，一道肠管。老人的嘴巴很干，但是因为病情，他和病房里很多老爷爷一样，张着嘴巴艰难地呼吸着。
老人的脚因为水肿已经比常人的脚要大出许多，他的腿肿胀得发亮，皮肤也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变得暗沉黑紫，脚上干燥的硬痂确是急诊这个繁忙的科室护理范围之外的。
老师说，老人已经得了痴呆，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若是醒了的话，要么对着医护人员傻笑，要么就会流泪。
我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庞，耳朵里穿过老师说病人四年都躺在这里的话语，难以想象，一个如此高龄的老人，躺在这里，闭上眼睛，耳边都是医疗器械的运转声，睁开眼，是床头挨着的墙壁上的窗子透过来的阳光。阳光不刺眼，却比室内的灯光要自由得多。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心痛的。
我看着老人在我们讲课的那十分钟里醒了两次，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立在床头的老师，仿佛使出最大的精力去斥责他拿着自己做讲课对象的举动。
讲课的是位男医生，他肯定是懂得医护人员对病人一视同仁，无性别之分的原则，却还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麻木了。他多次拿起鼻胃管给我们看，但是那个管道一经晃动就会将振动传到身体里，我努力想象却无法同感那种难忍的感受；他掀开被子给我们看老人的肚子时，虽然遮盖着隐私部位，但是当一位老人昏迷在病床，肚子和双腿暴露这么久的时候，还是令人有点莫名的压抑。
舍友回过头对我无奈地笑了笑，她后来小声的告诉我，她说以后要警告她的孩子，等自己老了，不能动了，像这样依靠机器呼吸了，绝对不接受治疗，就自然的老去就好，若是儿女不肯，或怕别人说不孝，那就凭借最后一把力气去跳河自尽。
舍友的话虽是意气话，但的确是她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
这是涉及到尊严的，任何年龄，任何场所都不能逾越尊严。人就是人，是有尊严的人。
医生的举动我也能够理解，虽然这位老师的确说话举止都有些随意，但我相信临床上像他一样的少见，不过多多少少还是会存在一些的。他们给病人插胃管尿管，查体清理，翻身拍背，解决大小便，他们早已习惯了接受病人不会起来反抗捍卫尊严状态，如此一来这一点是难免的，也怪不得他们。
那个时候老人还在昏迷，盖好被子过了一会，老人睁开眼了，他的眼睛笑出了一道缝儿——就像老师刚刚讲过的一样，他对着老师傻笑。可能老人的笑容放在平日会很可笑，但是那个场合，围在床边的同学，表情都是严肃的。
我看到了老人眼角的泪，他盯着医生的眼神令医生都有些不舒服了，那种眼神大概是一种无奈，一种乞求，或者一种埋怨……
老人醒来要么傻笑，要么流泪的话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很快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在这张床上躺了四年，九十三岁高龄，身体机能衰退，什么都做不了，任人摆布，在身体里插入各种管道，难受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偶尔睁开眼睛，看看眼前是谁。有的时候眼睛看不清楚，还以为站在床前的是自己的儿女，一时间便笑得很开心；等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身在医院，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却不能见到这个世界上牵挂的人，如此朝朝暮暮只有变幻的日光改动着光线的明暗，眼前的医护人员换了又换，自己还在这里，眼前没有亲人，待忆起过往种种，不禁流出眼泪。
离开前，有同学问老师，为什么这里都是一些老爷爷。
老师告诉我们，这些都是离休干部，家里无人陪伴，病情又很严重，只能在这里接受治疗。
其实，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维持。
我们走出病房，到了楼道，舍友才撅着嘴气愤道，这哪里是治病，这分明就是折磨，怪不得一天几千块钱的呼吸机费用都不怕，离休干部的医疗费用当然是国家补贴了，家里人这样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老人健在的时候会有养老金吧！
舍友的话很不客气，也不够全面，但却很直观地说出了一个普遍的现象。
人老了，病重了，不能自理了，如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是不住院，还会有很多人职责儿女的不孝。
所以这样的生命维持成了一种普象。
正如舍友所言，这些老爷爷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了。
来班里讲课的老师也经常说，哪天哪位病人差点过去了，经抢救再次救过来了。老师口中的“再”并非一两次，而是数次多次。
可人到了这种程度，真的会选择生存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不会如此选择的。
老师经常说，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怕死。可我觉得，人没有那么胆小，到了那种生死垂危的时候，早已能坦然接受死亡，只是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人已经无法说出自己的意愿了。
所以，我们逐渐成了连自己生死都要听别人安排的可怜人。
如今医患关系依旧紧张，我不想我文中的哪些字眼又成了大家攻击医护工作者的由头。我不能拿什么说服如今普遍的现状，但我想说，任何事物都是双面因素互相影响的，国外的医护地位真的很高，而对于我们国内现状，不能改变请也不要一直埋怨医护人员的不对，请也想想他们的不易。
我们老师很多都是下了夜班直接上半天课的，他们辛苦却没人理解，薪资不高，做着连患者家属都不肯付出的努力，小心翼翼的过完这样的一天又一天。这虽是工作和职责，却并非必要之举。
老师也曾说过，住院的很对都是素质极高的离休干部，他们劳苦一生，子女大都很有出息地去了国外发展，有的有老伴儿的还好，老人相互扶持，相守到老，可一个人的老人，子女不在，老伴儿不在，就自己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床上，除了孤独和无奈，在想起年轻时的一幕幕场景，大概会常常红了眼眶吧。
谁也不想老了之后会是这般场景。人人都想安享晚年，可是又该如何安享呢？
自己身在远方，父母病重却不陪在身边，只有等老人撒手人寰的时候才回来守孝几天，或者是留下一坐空荡荡的房子和冰冷的金钱，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孝顺，却不知如此才寒了老人的心。
人老了，就不想着大房子大车子了，钱也不需多少，他们最想的，无非是自己的儿女啊！
可是这个时代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变得如此冰冷?人们口中的孝心都被折算成物质，一点点地击垮着最传统的尊老美德……
大人们如何对待老人，孩子们会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孝，认为你会喜欢对待爷爷奶奶的那种做法，于是，当这一代的人们将自己的父母送进医院“维持生命”，那便注定了又一个惨痛的结果。
多年以后，当你老了，不能动了，医院的那一批不能决定生死的老人，会不会变成我们呢?
那时候，或许我们也会傻笑，也会流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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