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珍慢慢睁开了双眼,看到的却是堂屋那被烟熏火燎得黑黑的房梁,她觉得身子有点硌得慌,手一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褥子下面铺的竟是高梁秸扎就的箔。她抬起手,看了看袖子,认出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就的寿衣。
原来,她这是躺在灵床上了。
“奶奶,你醒了……”
“老奶奶,你可吓死我们了……”
她循着声音,转了转眼珠,看到围在她身边的一群孙男娣女,一个个眼中含泪,面色戚然。那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两个孙子,还有孙媳们和几个曾孙们。
“姐,你别见怪,刚才你发了一阵昏,是我让孩子们给你穿上了老衣,给你冲一冲,谢天谢地,你这关总算是闯过来了……”说话的,是比她还大了两岁的妹妹。
她又被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抬到了炕上,身上的寿衣也被换了下来。可她知道,即使闯过这一关,老天留给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刚才,她明明看到他来接她了。还是穿着那件青色棉袍,戴着那副黑框眼镜,还是那么清秀儒雅,犹如一竿青竹……
2
那是,一九三二年的腊月二十九。那年,没有年三十儿,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可是,已经没人能顾得上这些了。
那些日子,城外一直炮声隆隆,枪声阵阵,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有的说,日本鬼子马上就要攻占哈尔滨了,有的说,日本人进城后要屠城,一个活口也不留。
她和黄姐等几个要好的姐妹,收拾了细软,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打算逃到关里,先去黄姐的河北老家躲一躲。
结果,刚走到南城,还没来得及出城,就遇到了一队鬼子。大家四散奔逃,她身上的小包袱也跑丢了,只剩下腋下缝在棉袄里的一对金镏子。
她和黄姐也跑散了,慌乱中,躲进了临街一家店铺的后院,一头钻进了院中的地窖里。隐隐地,她听到街上一阵乱,店铺纷纷关门落锁。她瑟缩在地窖的一角,恨不得化为无形。
天大地大,自己该去哪儿呢?黄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家苏州,是回不去了!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连当年住过的街道,自己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秀珍禁不住发起愁来。
当年爹娘染了重病,先后病故。她听了棺材铺老板的话,把自己卖给了妓院,才还清了药铺、棺材铺的债,赎回了押在当铺里那根银簪子。那簪子,是娘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怎么也舍不得留在当铺里?那年,她才八岁。
后来,被人辗转带到了哈尔滨,她被卖给了现在的妈妈。妈妈对她也下了本钱,花钱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却不料,十二岁那年,一场天花差点丢了命,身子好了,一个美人胚子却落了一脸的麻子。
偷听到妈妈要把自己转卖给下等窑子,她去求了要好的黄姐。黄姐苦苦相求,才把自己要来当了丫头。黄姐是院里的摇钱树,妈妈虽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因祸得福,她躲在黄姐的身边,得了几年清净。她精心侍伺着黄姐,黄姐也待她极好。黄姐也是个苦命人,私下里认了自己做干妹妹,一直护着自己。她有数的那点细软,也都是黄姐给的。
不知道是不是苏州人都天生心灵手巧,她不用描花样子,绣出的花比真的还美,绣出的鸳鸯活灵活现。姐妹们经常找她绣手帕、做绣鞋、香囊,每次也都顺手塞给她些零花钱。
她的思绪被冷和饿打断,这地窖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成捆的书。熬到后半夜,只好爬出来找点吃的。她刚刚钻出地窖,一抬头就发现一个黑影站在面前。借着雪光,看到那个人的手中还拿着一根木棍。
3
冻得半僵的她,被那人扶到屋里。一碗热水,一块干馍,救了她半条命。她这才看清,灯光下,是一个穿着青布棉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眉宇清朗,眼神温和。他,就是玉溪。
她,遇见了他。他,救了她。一场兵荒马乱,却成就了她一辈子的姻缘。那年,他三十六岁,她十六岁。
她隐瞒了在妓院长大的经历,只说是自小父母双亡,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因战乱被主人家遣散,准备回老家去。
玉溪的妻子早已病故,独子慧丰,年已十八,已在老家娶妻生子,一对双胞胎孙子,刚刚六个月。
她见惯了欢场里男人的好色薄情,玉溪言行举止中透露的重情仁厚,让她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觉得找到了终生的依靠。她,上赶着嫁给了他。
几经周折,玉溪带着她逃出了哈尔滨,回到了老家济南。
家里的日子虽清苦,倒也安然。玉溪常年在外,说是做书的出版生意。除了定时往家捎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住上一段时间。
玉溪为人仁义宽厚,疼惜家人,待她也极好。每次回来,总忘不了给她和家里人捎些奇巧的礼物。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
继子慧丰虽比她还大了两岁,但对她倒也尊敬。只是儿媳自从生了孩子,身子骨一直不太硬朗,不到一岁的两个孙子经常被她带在身边抚养。
她没什么亲人,于是,和慧丰的姥姥家也认了亲,照样叫爹叫娘。慧丰的亲娘只有一个妹子,比她还大两岁,但按着排行,仍然管她叫姐。两家常常走动,相处融洽。
虽逢乱世,她却很知足,是玉溪让她有了安身安心之所。
4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日本人又攻占了济南。
慧丰带着一家人躲到了乡下的小姨家,玉溪却自此失了音讯。
屋漏偏逢连阴雨。慧丰上街去卖豆腐,不幸中了流弹而身亡。儿媳急痛攻心,一病不起。玉卖了一对金镏子,请医问药,也没能救回儿媳的命。小女儿却因照顾不到,玩耍时掉进井里淹死了。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家里就只剩下她和两个五岁的孙子了。
眼泪,哭干了,她却只能咬紧牙关。两个孙子,是玉溪的根苗,她得替他把家撑下去。
她虽然不知道玉溪天天在忙什么,但她知道,他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从地窖里的那些书,她就看出来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孙子,租种了几亩薄田。幸亏了妹妹一家,帮扶着她耕三耙四,春播秋种。
她偷偷卖掉了娘留给她的银簪子,买了上好的丝线和布料,绣了几个帕子送到城里的布店里去代卖。渐渐地,她的手艺有了名声,儿婚女嫁的大户人家,经常有人点名请她绣些活计,日子渐渐能维持下去了。
玉溪是个读书人,慧丰也是识字的。她不忍让两个孙子变成睁眼瞎,硬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让两个孙子上了几年私塾。
玉溪十几年没有音讯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媒婆上门劝她再走一步,反正两个孙子也不是亲的,把他们养到十几岁,已是仁至义尽。她才三十几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她没等人说完,就立马翻了脸,拿着笤帚就把媒婆撵出了院子,回到家后抱着两个孩子大哭了一场。两个孙子从小就孝顺懂事,早就能帮着种田或者往城里接、送绣活。
日子很苦,竟也一天天挨过来了。
解放后,终于等来了玉溪的消息——一张烈士证明。据说一九三七年时,玉溪就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屠刀下,尸骨却已无处找寻。
这些年,她一直心存一个念想——不一定哪天,那个人就回来了,穿着青布长衫,笑盈盈地推开家门,盘腿坐在坑上,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饭,一边听她讲讲这十几年的思念和艰辛……
如今,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她大病了一场。慢慢地,又有人劝她改嫁,连妹妹也疼她孤苦,劝她为自己想想。她左思右想,还是拒绝了。
两个孙子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她怎能撒手不管?若是绝了后,日后到了九泉,怎么与玉溪相见?更何况,她与两个孙子早已情同骨肉,舍不得分开了。
她起早贪黑地绣花,给人裁制衣服,操扯着给两个孙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又陆续带大了五个曾孙。
一晃眼,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她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了,死后见了玉溪,也算问心无愧了。只有一件事,她对不住他——当初隐瞒了自己从妓院长大的经历。看在她一辈子为这个家辛苦操劳的份上,玉溪应该不会怪她。还有黄姐,这次终有机会去寻找她的下落了。
5
“你来了?”她看到玉溪又来了,还是穿着那件青色棉袍。她伸出手拉住他,这次,不能让他再走了。
这一辈子,真如做了一场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的梦里,早就忘了苏州,忘了哈尔滨,只记得这座安身又安心的城了!
网友评论
我斗胆说一些不足:
从标题上看,你是要写《我的城 | 此心安处是吾乡》,但两点都没写透:
一是“心安”表达不够,心安是一个过程,如果能把她从心思不定到认定这座城的过程通过情节表现出来,就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了;
一是“我的城”基本没交代,重心都放在她一生的遭遇上去了,她与这座城的交集着墨不多。
另外我很想分享一点每天读点故事编辑给我某篇文的建议,她说一个故事最好只有一个重点,多了的话容易模糊。这句话对我启发很大,我也觉得认定一个点来写,就不会写偏了,舍弃掉一些文字也不会觉得可惜。就像你这篇,重点是“爱情是她心安于这座城的原因”,所以爱情上可以构思更多一些,她的出身等可以减少,她的孙儿辈也应该与爱情挂钩,例如他们长得像玉溪,他们流着玉溪的血……
亲,这是个人的感觉哈,我们可以群里继续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