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动

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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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有一天我们踏入耄耋之年，躯体无法再支撑自己的生命，面对这如黑洞般的死亡深渊，是否敢无所畏惧地坦然接受？

那窗外寒蝉鸣叫，月光倾泻而下，洒在挥发夏日余热的土地上，如同镜面上反射发出的银色光线，让人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蓝花布式样的窗纱透着黑色里如斯醉人的静谧，窗内的老人沉默地躺在床上。木匠为原木镌刻上精美花纹，使它具有一种只可意会、悦人的美感；岁月在老人的眼角一笔一画地勾勒出皱纹，这皱纹不像山水墨画的轻描淡写，一蹴而就，而是深刻得如同参天树木上生长的裂纹，需要用自己一生最后的时刻去回想，最后才能了断于世俗的执念。

我想，这会是大多数人的死亡，这也是我们期盼的死亡，往往表面上是平静的，然而内心中的思绪、种种旧事将如同海潮般时而涌起丶时而退下。更准确地说，恐怕是一种惊异，而这惊异表现为临死最后一刻的挣扎，仿佛一缕轻烟，悄然离去。记得在一部影视作品中，编剧以一根蜡烛燃烧的形式象征生命的消耗，而那跳跃的烛光又正如这缕轻烟般虚弱。其实，惊异本就是没有生命意识的象征，是麻木之前的暗示。正如身体健康、无后顾之忧的人，通常视任何突如其来的事件为挑战，而身体衰弱的人们可能会觉得连呼吸新鲜空气都是一份奢侈。

但是，黑色中总有几颗异常明亮的星辰，不同于懦弱、胆小、畏惧，我时常惊羨于他们别样的死亡。正如耶稣被钉死于十字架下，几近赤裸。他的眉头轻锁，嘴角抿着，额头转向右方，全身伸展如枝蔓攀延而上。在教堂中，我试着揣摩他眼神中的意味，是软弱地屈从于这黑暗的世界还是无所畏惧般的懒散，尽管这两种神情表现出来十分相似，然而，凭借我心中涌动出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我不相信耶稣会跪倒在众口铄金的利辞之下。

在历史上发生一次的死亡将沦为海岸旁的一粒沙粒，而震撼人们心灵的殉葬，在无数次反复的回忆与纪念之中，成为了一种＂永劫回归＂，这无法刻意地被遗忘，也无法预先地被擦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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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与耶稣之死的壮烈对比的是《哈姆雷特》之中奥菲利亚的溺水之死。

卢梭曾说，人们平静而绝望地活着，而我在米雷斯所作的《奥菲利亚》中却发现人们同样可以平静而绝望地死去。

为恋人所拋弃、为父兄所欺骗。天性本是如羽毛般温顺，却偏要担起这泰山之重，无法躲避生命的沉闷，她由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疯子，同样的躯壳中换了另一个呆滞的灵魂。正如前些日子在战争中被救下的孩子一样，面对鲜血，无声地接受可能会获得舆论的同情，而一昧发疯只会像疯子敲打玻璃窗一样，永远无法逃离。但奥菲利亚没有无声地接受，不能像消化食物一般处理接蹱而来的厄运，最终如《简爱》中阁楼上的女人一样，疯狂了。

米雷斯的这幅画中，奥菲利亚太美了！她溺死于长满野草的溪水之中，我似乎可以听见水流的响动声，穿过一切浓郁的琐屑，夹杂半低半泣的诉怨，来到我的身边。白色的小花点缀草木，青绿色的浮藻如船只般停靠在少女的身旁，枯色的杂草在另一处生长，既怪异又和谐。那一袭色彩复古的长裙染尽了溪水的气味，她双目轻睁，嘴巴张开，是想要喊些什么吗？或许是说我不是疯子，那到底这个世界，谁才是疯子？谁会相信疯子说出来的不是疯言疯语？少女的臂肘垂直于水面，而手掌又与之平行，场面表现出的无力感，仿佛是稍许挣扎后的余韵，又如同石子坠入河中荡开的一丝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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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有时会想，为什么奥菲利亚不是上吊而死、割颈而死、咬舌而死，为什么偏偏是溺水而死呢？明明有几十种死亡，同样也可以画面感十足。

为什么罗基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会因自己的美貎溺水而死？

也许，水在我们的文化中是与众不同的。在奥菲利亚之死中，溪水使得整个画面显得既流动又凝固，流动着的是奥非利亚身后悲伤的故事，所有不幸的起源和终结，而在一切的挣扎与无助之后，她进入了一种宁静的状态。

换而言之，也只有画作之中的溺水之死才能带给人一种美感，而现实生活中溺水的事件在场景上反而会显得十分不协调。奥菲利亚的眼眸微垂，仿佛早上我们半拉上窗帘，却依旧可以看见那片蓝滢滢的大海。人的眼睛里也是有水意的，我们通常说＂笑语盈盈＂、＂柔情似水＂、＂泪眼朦胧＂、＂目若秋水＂、＂双瞳剪水＂，哪一个不是流动着情思呢？

而且，水可以稀释很多过于复杂的意味，不同于悲烈的情怀猛烈撞击山川，人们凭此编写出《狼牙山五壮士》。对于水而言，它可以调整太过绝望的悲戚，直至其达到饱和。

在中国，溺水而亡也有比较出名的例子，比如屈原不从于浊世，愤而投水。王渤溺水而亡前作下流传千古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同样，在中国的神话中，人死后踏入鬼门关，走过黄泉路，在黄泉路与冥府之间隔着一条忘川河，河上架一座奈何桥，孟婆在此为过往游魂灌下一碗孟婆汤。这忘川河是对情的考炼，古人对于男女之情的坚贞从来都不会吝啬自己的笔墨。暮色初现，柳永在河边写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为了不忘却前生的恋情，有情之人跃入忘川河中忍受千年铜蛇铁狗的噬咬。我相信在一种关键时刻下，人们不会苟且于世，但人们会不会也能忍受岁月的折磨。

忘川河上，三生石旁，千年等一个相爱过的情郎。的确，如同太极拳的柔和之美，水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想象力，而溺水之死，超脱于水本身，更被赋予一种不可思议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