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铃醒来的时候,有点懵头懵脑的。
清晨的小鸟吱哩吱哩叫着,这很正常。
妈妈在旁边恬静地睡着,这也很正常。
但是窗口的茶桌边为什么坐着一个人?这不正常。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仔细看了那个人两眼,便认了出来,“嗨,是你!血精灵的那个族长——你怎么在我家?”她一下子想起了先前的种种,“哦,对了!你是来找我妈妈的吗?她去过城堡了?你们跳舞了?你和她快结婚了?你要当我爸爸了?”
桌边的人静静地看了看她,只回了一句话,“我本来就是你爸爸。”
嗯?蓝铃眨了眨眼睛。“可是我爸爸已经撒手人寰了呀,”大病初愈以后,她的脑子更灵活了,从前从星星那里听到的很多词汇,现在都能自动浮上心头、学以致用,“妈妈说,他去了别的世界,再也不能回头是岸了。我就想,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世上三条腿的螃蟹很少,两条腿的爸爸还难找吗?哎,”她顿了顿,“我说,你不舒服?脸色为什么这么不好看?喔,还别说,你长得还真挺像我呢,搞不好你确实是我爸爸……我们等妈妈醒了再跟她核对一下好不好?也许是她哪里记错了。她可迷糊了,都是因为从前为了哄我睡觉、她自己少睡了太多的觉……唔,你会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愿意跟她结婚了呢?其实她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她唱的摇篮曲很好听,她做的苹果酱很甜,她——”
“嗯,我明白,都明白。小伙子,我比你先认识你妈妈,”云钟明走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和她已经结过婚了,是我从前不小心,把她和你弄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像温煦日子里拂过露珠的晨风,可蓝铃还是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你管我叫‘小伙子’?”她学了一下这个称呼,觉得很好玩,“男孩才是小伙子呢。我是女孩呀。”
她失而复得的爸爸听到这个好消息,却不是非常惊喜。相反,她觉得他流露出那样一种……深深受了内伤的表情。
“爸爸?”她试着叫了一下,“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肚子好饿。你等着,我去拿妈妈做的栗子糕。”她跳下地,又不放心地回身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别吵醒妈妈,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其实林檎儿早就醒了,自从有了蓝铃以后,她睡觉就很轻,孩子稍有响动,她都能立刻警醒,何况小家伙刚才那样大声说话。她之所以一直侧卧着装睡,纯粹是因为不想面对云钟明。现在女儿跑开了,一想到自己的背影全晾在那条大尾巴狼的眼皮底下,她觉得后背都发凉。
“哎呀,”厨房那边传来蓝铃懊恼的一声惊呼,“栗子糕全坏了!都碎成了渣渣。”她又东翻西找了一阵,一无所获地拖着小脚走了回来。“我们家怎么变成了这样?”她现在才注意到家里不复往日的整洁。
“你妈妈前几天为了照顾你,耗去了她全部的力量,所以她用魔法造出来的这个家都跟着衰败了,我想是这样的。先前你病得很重,你知道吗?”云钟明和蔼至极地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林檎儿立刻感觉自己被好大一片阴影笼罩了。
“我病了吗?”蓝铃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你病了四天四夜。要不是我看到你的小飞马,然后找到这里来,你和你妈妈现在真不知道会怎样……”
“我的小飞马?你是说我用魔法变出来的那些——”
“嗯,一阵风把你的小马车吹过我身边,当时我正在路上走着,‘嘭’,马车就变成南瓜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飞马也成了三片羽毛,被我伸手接住。它们每一片上都写着字,拼起来就是你妈妈的名字。”云钟明从口袋里珍惜地掏出那几片麻雀毛。
“哦,”蓝铃想起来了,“这是有一次我学写字的时候写的。接骨木小仙子说我写得像蜘蛛爬,你连这样的字都能认出来,爸爸,你的眼力真好。”她想了想,突然开心雀跃起来,“爸爸,从前你是不是也用了这样的好眼力,才从好大好大的世界上找出妈妈来和你结婚的呢?”
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这样问,都能感受到这个小家伙在想什么:她显然是认为她爸爸和妈妈的相遇是世上诸多美好之中的一桩。
她怎么就会这样想当然啊!林檎儿听得心里一阵着急。也许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出发,确实会首先期望自己的出生和存在是可圈可点、可喜可贺的吧。然而,闺女,你妈妈和你爸爸的关系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好。他们之间不是一般的个人恩怨,他们之间横亘着许多冤冤相报的命债、世代因袭的矛盾。可以因为今天被命运抛进同一片新的天地,就忘掉从前的一切吗?
林檎儿的心里盘亘着这些沉重的问题,另一边,云钟明的声音却是轻渺而怀念的,“你妈妈么,她和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起先我只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却觉得她明明应该近在我心头,是我生命里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却总还是躲得那么远,那么远。于是我就用了各种办法,要求她待到我指定的位置去。”
“你是说你想把妈妈安在你心上?”蓝铃惊奇地问。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她的爸爸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摇摇头,“结果她还是逃开了,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
蓝铃似懂非懂地皱起小眉头,“那你的心怎么办?会不会留下一个大缺口?我是说,你本来在心上掏了一个洞放妈妈,但是后来她不在那个地方了……”
云钟明很严肃地看着她,“是的,爸爸心里就始终带着这个伤口,很疼很疼,直到现在找到你们。”
“可是你能不能别再把妈妈塞回去了,”蓝铃鼓了鼓小脸,“我还需要妈妈每天陪着我——”
“那怎么办呢?”她的爸爸显出非常为难的样子,“要不然这样吧,等妈妈醒了,我带你们一起回城堡,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在那里,每天看到她,我的伤也就可以慢慢好了。”
“那我们不住在森林里了吗?”
“你们当然不能继续住在森林里了,这里太危险,”云钟明语重心长地解释,“你每次生病,都特别容易招来魔物的袭击。你妈妈那么柔弱,怎么保护你?要知道,她从前在人间的时候根本就没有魔法,后来不知怎么到了仙境,魔法才有了一点长进,可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别说是对付大魔头,就是小妖怪来了,也能‘啊呜’一口把她当成小甜饼吃掉。爸爸现在是整个湖区的主人,和我在一起,才能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
“是这样吗?”蓝铃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妈妈愿不愿意。她跟我说过,城堡大大的、里面到处是人,像个大客店,小屋才感觉是真正的家。万一她在城堡里住不惯,又跑掉,怎么办?那样的话,爸爸你不就得再受一次伤害了?”
云钟明报以淡淡的、伤感的一丝微笑,“你妈妈啊,就是个小笨蛋。有些人之所以躲着另一个人,其实是因为不敢正视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不如你过后去跟她讲:妈妈,爸爸说了,他早就知道你喜欢他、思恋他——”
如果蓝铃能听到林檎儿的心声,此刻她一定会非常惊诧地发现,一向文静的妈妈也忍不住暗自回应了相当粗鲁的一句话:“我喜欢你个头,思恋你个鬼。让你再跟孩子胡说八道!”
然后她的妈妈就攥攥压麻了的指尖,赶紧坐了起来。
“快看,妈妈醒了,”云钟明却是早有准备似的转过脸来,眼里含着笑意。
林檎儿只管轻轻揽过女儿,“蓝铃过来,妈妈和你去洗漱。你爸爸应该挺忙的,不能总在我们这里耽搁,还是请他先回去吧。”
“蓝铃是吗?不错的名字,”云钟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你妈妈说得很对,我确实该回去好好准备一番、再来迎接你们。爸爸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对了,”他从领口拽出一根项链,“我这里有一件宝贝,本来就是你妈妈的,可以暂时代替爸爸保护妈妈,蓝铃你帮妈妈收下好不好?”
他取下了项链底部挂着的戒指。
“好漂亮啊!”蓝铃的小眼睛被它的银光闪闪晃花了。
“妈妈戴上更漂亮,”爸爸循循善诱地说,“蓝铃给妈妈戴上好吗?”
蓝铃欢快地接过戒指,神采飞扬地举到林檎儿跟前,完全没注意到妈妈的脸色有多差。
“该往哪里戴呢?”她好奇地嘀咕着。
“这里,无名指上,连心的位置,”爸爸诲人不倦地前来示范,拾起了妈妈的左手。
林檎儿忍无可忍得要炸毛了。然而在那只攥紧她不放的、修长而微凉的手边,蓝铃却抬起期待的小脸,恳求地看着她,“妈妈戴一下嘛!我帮你戴上了哦。”她还没有忍心说出拒绝的话,金属小圈冰冰的感觉就滑过手指,束住了指根。
“好吧,你们能戴,我能摘。”林檎儿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大不了她再冒险变一次燕子或别的什么小鸟,让戒指滑脱下来。
然而无论她在事后怎么尝试,都无法再变形了。蓝铃在一旁凑热闹地跟着想变身,“噗噗”几阵白烟过后,却也还是原样站在原地。
“咦?我怎么也不能变猫了!”小家伙着急地喊起来。
“你再试试别的,”林檎儿耐心地提醒她。
“不行不行!”又是几次失败之后,蓝铃陷入了更深的焦躁和失望,“什么都变不成了!这是怎么回事?每次都好像被一个大钳子夹着,使不出力气。”
“这像是禁制咒,”林檎儿思索着,“有人对你和我采取了一定的控制。会不会是你爸爸?可能他担心变形魔法用了会惹大麻烦,就索性替我们一并禁掉了。这很符合他的风格。”
“啊?爸爸怎么能这样?说禁就禁,也不跟人商量!他早上说了那么多诚恳的话,我还以为他挺好的呢。”
“你爸爸说的话,也能全信吗?”林檎儿淡淡地叹了口气,挥手变出一块半透明的魔法黑板,上面列有一幅幅闪光的图解。“妈妈也是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积攒了一点经验,得以摸清他的部分套路的。好了,家里的卫生打扫得差不多了,你去搬个板凳来坐好,我们这就一起来探讨一下,怎么应对你爸爸这种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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