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想起我的小名好久没人叫了。用刘亮程的话:那上面可能都埋了厚厚一层土,需要拿铁锨去挖了。
没人叫的小名沉睡在黑暗中半年多了,它寂寞地睡着,等人重新捧起,掸掸灰土,擦擦浮尘,小心地温柔地呵口热气,然后塞进怀里暖暖,让它苏醒过来,再温柔地用声音一点一点摩擦它、浇灌它,直到它光亮如鲜,水灵灵活泼泼地呈现出童年的原木色,以生动的光彩加以回应。
而这个事,只能是生命里的亲人或最爱的人来做。其余的人,不相干的人,不会管另一个人的小名,甚至从不想知道另一个人有没有过小名。
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喊你小名呢?没有爱,是叫不出口的。
我的小名小碗,承载着一个上世界七十年代荒诞的传奇——母亲无生养,约好到某户人家“偷”个碗回家,若真能有子,则孩子们认这家人为干外公外婆亲,孩子则取名为碗。当然,若拿瓢孩就叫瓢拿酒盅就叫盅,不拘什么物件,取“偷”之义罢了。后来母亲果然得了我们姐妹三个,我遂得名小碗细碗。
这些是我童年的全部记忆,是我温馨的寄存。从出生到现在,村里相识不相识的大人们,看到我,就是一声小名,承认我是这片土地上幸运降生的人,而我的大名无人知晓——我的衣苞地只收纳了我的小名。
可是,我不能一直窝在村庄的怀抱里用乳名生存。我得长大得走出去,上学工作谋生,不能让村庄一直用小名养育我。于是,在我十八岁的某一天,父亲召集全家人,一脸正色,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叫二丫的学名,在家也只能叫学名,不能让别人轻贱了……
我突然就觉得离家远了,离村庄远了。我突然就觉得长大了,千钧重负该我背了。一下子,我就成了社会上的人。这让我情何以堪!我再也没有理由赖在村庄里闲逛。天上的云地上的庄稼牛羊,哪个都与我无关,这个变化太大了,我一时无法适应,不,我将终身无法适应。我本能地排斥我的大名,但又不能违拗父亲。只能在家人喊我大名时我自动转换成小名去应答。

十八岁后,我扛着我的大名出门上学工作,那个大名,听起来严肃冷硬,如铁如冰,写起来每一笔每一画都线条僵硬棱角分明。那令我最痛恨的大名,不仅听着写着令我不适,它承载的历史也是简单无脑丑陋失败窝囊无能……不,它就是所有贬义词的集合,喊一声大名,就是喊了我贬义的一生……
我怕人喊我大名,那意味着工作性质或辈分,意味着客气疏远,有时还意味着轻蔑不屑警告厌恶……。谁喊我一声大名,就是拿声音蚀我一口拿刀刮我一丢,我就是这样瘦骨嶙峋这样被消耗殆尽的。
我的小名成了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只能摆设在我的村庄里,我的内心里。
我最难过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会把这名字翻出来,抱抱它,唤一唤,擦一擦,贴一贴,用它的柔软,对抗坚硬的大名刮出的伤痛。
没有人呼唤的小名,将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
幸好有了一个不嫌弃我大名灰色幼稚的人,来到我身边,揽住我的小名,天天给以最温柔的拭擦,唤醒,让它新生,让它温暖而安逸地贴在他的生命里,从此与之水乳交融。
这个人,也只有这个懂得珍惜疼爱我的小名的人,让我愿意终身信仰。
千里之外,陌生人群,你对我小名的呼唤,抵得过所有的风霜刀剑。知道吗?婉儿想你了。
半年多没听见你呼唤我的小名了。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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